公益的力量在于透明——对话日本财团会长笹川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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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2-04-20 11:37
日本财团的办公楼建在东京寸土寸金、官厅聚集的赤坂,不远处就是高耸的日本烟草大楼。73岁的日本财团会长、川日中友好基金运营委员会委员长笹川阳平,指指日本烟草大楼的方向,笑着说:“前几年我推动国会提高香烟价格,在互联网上受到不少攻击,甚至有人扬言要杀了我。”
他说,事后调查,那些攻击他的人大多是烟草公司雇用的“水军”。
笹川阳平的名片有数种版本,其中一种只用大号字体印着博客网址,他很看重网络舆论的力量。博客写了7年,他笑言自己早就主动“网络实名”了。他经常自曝一日行程——每一个小时,到了哪里,和什么人会面、吃饭。就连去年做手术安装心脏起搏器,也在博客上“有图有真相”。
“我愿意这么全透明。”笹川阳平说。身为日本最大的非营利性公益团体的负责人,他觉得公开透明的责任很重,这样做理所当然。
过去两个月,笹川阳平忙于力推另一件“断人财路”的大事——敦促政府发令,让银行将没收的沉睡账户余款“吐”出来。
“日本1.2亿人口,银行账户有10亿个。其中不少只余零头的账户被人遗忘,十年后余额就被银行没收。”笹川阳平说:这些零星余额加在一起,有1兆日元(1日元约合0.076元人民币)之巨,理应还之于民,用于社会事业。
日本财团50年前由笹川阳平的父亲川良一创立,将日本全国地方自治体举办的赛艇收益的2.6%作为财团补助金,加上捐款,用以支持日本国内从事慈善事业的财团法人、社会福利法人、非营利组织、志愿者团体等机构,还有一部分用作开展国际交流和国际援助等活动。
笹川阳平继承乃父衣钵,并创设了一些享有国际声誉的公益项目,如: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发生后,连续10年对20万受害儿童做体检;连续20年推进非洲粮食增产运动;为2100多名中国医生赴日研修提供机会。
他还致力于根除麻风病及驱除歧视,人们常能看到他在印度与麻风病患者握手倾谈的照片。
由笹川阳平亲任委员长的川日中友好基金创立于1989年,力促两国官方、民间的深度交流。由于背景独特,这个基金推出的项目不容易被复制,比如中日青年历史学者对话等等。
笹川阳平的办公室犹如一个小型展馆,摆满他和各国政要的合影。不过,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他每天必做的一项重要工作是给每一位捐款者写信致谢,哪怕他只捐100日元。“有时一天要写这么多。”他伸出手指,比出大约一寸的距离。
做公益也要讲策略
《瞭望东方周刊》:你在推动提高香烟价格时,怎么处理与强势企业的利益冲突?怎么协调政府部门?
笹川阳平:当年我们推动把烟草税提高了3倍,过去日本的香烟一盒220日元,现在440日元(他曾在报章上致信时任日本首相鸠山由纪夫,建议将香烟价格提高到1000日元——记者注),但说实话还是没有提高到让我满意的程度。
禁烟与市场经济的原则并不抵触。日本烟草公司主要的股东是政府,国家控股50.1%。提高烟草税,最终有赖于财务省的支持。日本财务省掌握着预算,虽然日本厚生省提倡戒烟呼声也很高,但如果没有财务省的认可,是做不到的。
另外,从客观上看,在日本,用于治疗吸烟引发疾病的医疗支出比烟草税的收益更高,如果国家不提高烟草税,国家财政会蒙受损失,国民健康也会受影响。
我本人40岁以前抽烟,后来戒掉了。而现在日本的吸烟者占到18%,这个比例首次降低到20%以内。
《瞭望东方周刊》:你最近又在力推银行“吐出”没收的不活跃账户余款,而银行也会辩解,他们管理这些不活跃账户也是需要成本的。
笹川阳平:日本银行没收不活跃账户的余款,我觉得这个规定很不合理。经过估算,这10年被没收的余款约1万亿日元,也就是100亿美元、近800亿人民币。这么一大笔钱银行应该拿出来,以合理公平的方法回馈给社会。
银行一开始也说他们有管理成本,但事实上银行常常会劝说老年人开设多个账户,而老年人又容易遗忘。对于这一点我们有数据、有证据。
《瞭望东方周刊》:银行的经营情况,比如有多少私人账户余款被没收,这些信息怎么能保证准确地收集呢?
笹川阳平:这个是有办法的。日本有一项制度,议员有权利把涉及某个问题的质疑书交给首相,而首相应该在两周内书面回答。这次的质疑书因为涉及范围广,从提出到现在已有两个月时间,目前首相的答复已经来了,调查命令也已经下了。
原来银行可以捂着瞒着,现在必须调查清楚。但是银行已经没收的钱是否能吐出来,还要看我们今后的斗争情况。一开始日本报纸还是倾向于银行的,现在风向已经变了。
《瞭望东方周刊》:提出关于不活跃账户的问题,财团先期做了很多调研吗?对于未来的解决方案有没有预案?
笹川阳平:其实以前就曾经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但没人响应。推动这样的事情,还是需要一个在舆论界有影响的人来做,而且还要战略得当,做法巧妙。
今年2月下旬,我们把日本所有做慈善的人组织到一起,召开会议探讨这个问题,并邀请了很多媒体。这样政府也就不得不重视和解决。
对于这件事情最终的解决方式,我们希望由国民建立一个机构,比如一个基金会,然后把这笔钱用在救助贫困人群身上。
中日大学生走进麻风村
《瞭望东方周刊》:从你父亲到你自己,都为根除麻风病投入巨大,包括在中国的麻风病救治项目。你是世界卫生组织根除麻风病特别大使,力推新药MDT的普及,并且将麻风病人及治愈者的歧视问题提高到人权层面,这样做的初衷是什么?
笹川阳平:从很早开始,就有人说麻风病是上帝的惩罚,或者说是遗传的。麻风病人受到歧视,甚至被社会和家人抛弃。即使病愈后,很多人也会在就业和子女教育问题上受到歧视。在印度,很多地方规定麻风病人及治愈者不能当议员。
在世界上,麻风病人已经消除了1600万,现在还有25万人左右。
中国的一些边远山区,现在还有麻风村存在着,当然他们大多已经是治愈者了。我们财团号召年轻人参与到消除麻风病的事业中去。
我们鼓励早稻田大学的学生到广东的麻风病村,与广东的大学生一起,建立了一个叫“JIA”的志愿者组织,专门帮助麻风病人治疗和改善生活。现在,已经有2000名多中国大学生加入其中,帮助麻风村修路、修厕所。
日本在经济高度成长的时候,也曾经有很多教训。
比如政府曾经在郊外建了很多集中居住点,让盲人、智障者和老人住在那里。结果城市中都是健全者,孩子们都不知道还有那样一些弱势群体存在。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我们现在把一些救助残疾人的机构、设施都建在城市里,让孩子们学着照顾老人和残疾人,让他们知道人不都是健全的,还有很多人需要帮助。我们日本财团大厦一层的咖啡厅,就是由残疾人经营的。
《瞭望东方周刊》: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发生后,川财团连续十年对20万受害儿童进行体检,这个项目具体是如何运作的?
笹川阳平:这个工作我们确实做了十年。在切尔诺贝利,我们的车行走的距离已经足够绕地球90圈了。我们前后派了400多名医生到当地去培训人员,讲解相关知识。而当年培训的一些人,在去年日本福岛核事故发生后,又作为专家来到日本灾区,给当地的日本人传授核知识。
2008年四川地震后,关于地震减灾预防的项目我们也做了两年,撰写了一本灾害预防手册,政府应对灾害的体制和民间自救的内容都包含在内。
慈善机构领导者必须是透明人
《瞭望东方周刊》:中国很多人对公益事业有兴趣,但实际运作中又不够规范,争议不少。你能给一些建议吗?
笹川阳平: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在全世界范围内成功运作了59000件项目,比如组织NGO、志愿者培训,加强对残疾人和老年人的福利服务等等,我们在全日本配备2万多台福利车辆。
我觉得作为一个公益机构的领导人,应该让自己的生活透明化。去年的东日本地震,我们号召全国捐款,到现在为止捐款已经突破50亿日元,预计未来进来的捐款还会有50亿日元。这么一大笔钱,我们公开透明的责任是很重的,所以我也做表率作用,我所有的活动都公开给大家。
前不久我到秘鲁出差,突然心脏出现问题,医生给我安了一个起搏器,我把手术的照片也拿出来放在个人博客上。
《瞭望东方周刊》:日本财团是从赛艇博彩起家,此外还不断获得社会捐赠。作为一个非营利组织,如何既保证基金安全增值,又保持持久的公信力?
笹川阳平:我们的公益基金主要来自赛艇收益的2.6%以及各方面捐款,我们从不做资本运作,只做最有保证的资金安排,比如定期存款,也有少数外汇投资,这些收入都在网上公开。公益财团或基金,原则上本金不动,利息或运作收入每年要全部用完。钱多多做项目,钱少少做项目,没有做风险投资的必要。自己的钱可以去冒险,别人捐的钱是不能拿来冒险的。
另外,我们每年还有新的资金进来。今年的赛艇项目我们收到资金230亿日元,而日本地震后我们收到的捐款数额是50亿日元。
不管捐多少钱,我都会给捐助者写感谢信,在网络上能查出谁收到了我的感谢信。日本财团的资金收入和使用情况,在网页上也都有公开。任何人都可以在网上看到基本信息,任何人也有权向财团或基金提出质询、索取相关资料。保持公开透明是最重要的。这是一个宣传方式,实际上是告诉大家,把钱给了日本财团,他们能够有效地使用这笔经费。
《瞭望东方周刊》:日本财团有这么多分支机构,如何能保持运营良好呢?
笹川阳平:我们下面的财团都是相对独立的组织,我间接了解这些组织的情况,但是不直接参与每个项目的运作。下属财团的财会和人事各自独立,各有审查和运营监督组织,聘请外部人员来做这个工作。
从去年日本地震后到现在,日本的NPO(非营利组织)有42000多家,社会福利法人(拿政府资金去做援助)有七八千个。但日本的NPO也并不是都做的很好,有一些组织集资能力比较差,徒有其名。
《瞭望东方周刊》:中国有个企业家陈光标,曾到日本地震灾区救灾捐资,也曾在一些地震灾区派发现金。你怎么看这种慈善方式?
笹川阳平:不管他个人怎么做宣传,只要是这些钱投入了社会,就应该受到尊重。有时候,对弱势群体来说,给他精神安慰不如给他100块钱更实惠。
日本福利较为完备,人们也会有疑问:我只要照章纳税,享受政府提供的服务就行,为什么还需要民间的公益力量帮助呢?世界上有20亿人,每天的生活费在1美元以下,这才是真正的贫穷。所以我经常说,从世界的角度看,日本没有穷人,但是仍然有弱势群体,比如光靠退休金生活的人,或者年轻就失业的人,仍然需要民间的力量,需要民间去帮助民间。同时,有很多工作都是作为公益组织的日本财团先做了一步,然后政府跟上,我们这叫“以民促官”。对于慈善的理念和根本目标,中国的公益机构还应该更明确。
为国家和社会做事会受到尊敬
《瞭望东方周刊》:日本现在说的比较多的是所谓“下流社会”,对于年轻人的评价是缺乏责任感,你怎么看?
笹川阳平:现在日本的年轻人不愿意去海外留学,在日本工作一年,奖金就够去国外旅游了,出去后又觉得哪里都不如日本好——犯罪率很低,食品更安全。
但在我来看,这是不好的现象。我们这代日本人年轻时都是努力学习,要进入好的大学、公司,大家的生活目标比较一致。现在的年轻人,选择太多了,他们不愿意到一家大公司做一个小齿轮。现在社会的多元化给年轻人提供了很多选择的机会,所以吃苦和努力精神有所减弱。
但是面对危机,年轻人也表现出了责任感。比如这次日本地震,许多年轻人去灾区做义工。每天在我们的楼前都有大巴出发,开往灾区,年轻人参加5天4晚的志愿活动,自带水、干粮、睡袋甚至手纸。我被感动了。没有日本年轻人几个月的志愿活动,灾区不会恢复得这么快。
另一个大家普遍头疼的问题是因为生活水平太高,日本出现了很多不愿意结婚、不愿意生育的人,这一点我们很担心。
《瞭望东方周刊》:川日中友好基金为中日两国的多方面交流作了很多努力,设计了不少有特色的项目,你如何评估这些交流活动的效果?
笹川阳平:川日中友好基金成立后,我们已经邀请了超过1万名中国人,来日本交流、考察和学习。其实,我很希望能邀请中国的税务部门官员来日本考察。
日本严格说没有富人。三代过去,财产基本就被国家通过税收征收得差不多了。我和我夫人结婚40年,我死了以后,我夫人得从现在的大房子搬出去,否则交不起税。
我年轻的时候,要交大量的税给国家。所以松下幸之助先生曾经开玩笑说,日本的富人是靠向国家要点“手续费”来生活的。虽然如此,日本的国民性中弘扬奉献,为国家和社会做事会受到尊敬,只是有钱并没有社会地位。而最高明的征税制度就在日本,日本的税务制度是不创造有钱人的制度。
中国在现代化中未来将要经历的很多问题,日本人已经先经历过了,包括核电风险、环保、老龄化社会、食品安全等等。我们经历的惨痛教训和走过的弯路,希望能给中国提供借鉴。
(李礼、张志安、巫昂对本文亦有贡献。川日中友好基金胡一平、小林义之为采访提供了便利,特此感谢。)
《望东方周刊》记者程瑛、米艾尼 | 日本东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