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谈钱

  一部《金瓶梅》,无非“财”、“色”二字。细说起来,“财”又在先,没有金钱,情欲难张。实际上,西门庆那种被高度夸张又反复渲染的性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应该理解为金钱力量的象征:资本没有正当的途径表达自己,便转化为肆滥的纵欲。

  贵族或者说士大夫也不能不爱财,但他们为了保持优雅而诗意的姿态,需要对此等“俗物”表现出淡漠。西晋大名士王衍“口不言钱”,老婆拿钱串子堆在床四周让他起不了身,他还是说:“举却阿堵物”!

  作为市井商人的西门庆决不会那般矫饰,他对钱的热爱,直接从心底里流溢到每一寸肌肤。有一回有人拿了四个金锭偿还债款的利息,西门庆抱着它直奔李瓶儿房中,拿给未满周岁的宝贝儿子官哥儿抓弄。那样的满心欢喜、情真意切,足以使人感动吧。

  西门庆同金钱有深厚的感情,他理解它的性格:“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曾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金钱的价值体现于消费,体现于流通,体现于增值。你不去使用它,不仅对自己不利,而且对他人也不利,所以“极有罪”。这跟地主老财喜欢把金银藏在罐子里埋在地底下,态度大不一样。

  这里牵涉到一种经济学理论。18世纪初英国一位经济学家曼德维尔曾写过一本《蜜蜂的寓言》,说在一个蜂国里,每个蜜蜂都爱享乐,奢华消费,蜂国却非常繁荣;后来蜂国居民在道德上自责起来,在神的帮助下过起节俭的生活,终了蜂国却走向败落和荒凉。他的意思是,是消费而非节俭带来了繁荣。

  差不多同时,清朝的袁枚在相似的意义上说到了这个道理:“古之圣贤,求贫民之富;今之有司,求富民之贫。不知富民者,贫民之母也。”(《与吴令某论罚锾书》)他的意思指在富民的消费中,贫者得到了谋生的机会。当然,我们没有必要特别赞美西门庆之流对享乐生活的追求,不过他的态度体现着历史的变化也确是事实。

  金钱给了西门庆极为豪迈的气概。第五十七回中,大老婆吴月娘劝说他要“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少干几桩“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西门庆大不以为然,一面解说“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一面宣称:“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常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这真是有钱人张狂的宣言。他的自信来自于什么地方呢?在现实的社会关系中,金钱能够销蚀一切政治秩序和道德规范,人们相信没有钱办不到的事情;而神佛世界说到底是现实世界的投影,以人情推之,佛祖阴司固然宝相庄严,却又岂能枯淡无味地过日子!无非是闹多大的祸赔多大的银子罢了。这和《西游记》里写到如来赞许他的门徒向唐僧索讨取经的好处费,都反映了明代社会物欲横流之下,一切庄严事物无处存身的现状。

  但若要说西门庆除了钱什么都不顾,却又不是。他花钱弄了个副提刑官,却很瞧不起担任正职的夏提刑。因为姓夏的家里没什么底子,贪起财来毫无尺寸,“有事不问青水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什么道理!”以西门庆的看法,做了官,“掌着这刑条,还放些体面才好”。他不是不贪贿枉法,但一则小钱是不拿的,二则做什么事情要讲究个面子上的好看。

  前次我曾说到明代中期以后,出现“官商一体化”的现象。常常是一个富贵家庭中,有人做官,有人经商,互相支持。通常家道殷实之人,在官场上多少能保持点身段,不至为小利而失去腔调。就这一点“体面”上的讲求,多少还留下点忌讳,成为官场最后一抹光彩。

  骆玉明: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

  骆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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