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乡记事

  •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 关键字:窑乡,干窑镇,遗址,文物保护
  • 发布时间:2012-05-22 15:33

  在摩天楼的时代之前,中国的天际线是秦砖汉瓦和屋檐瓦当。秦砖汉瓦是皇宫史,瓦当是民居史。代表平民叙事的瓦当,静默于屋檐上,更能象征普天之下。

  发现瓦当,是从发现浙江嘉善的干窑镇开始。

  “盖了”全国

  “干窑”是“千窑”的谬称流传,至少说明了两点:窑之多,传窑的人之多。

  “千窑”之“窑”,是对“窑墩”的计数。嘉善人依其形称之为“大包子”,其实更像“椰青”,下圆柱上圆锥。街旁河畔,窑墩随处安放。嘉善地处水乡平原,河汊纵横,为了取水、消防、运输便利,窑墩与最富江南意象的民居一样临水而建,形成了水乡、窑乡叠加在一幅图上的独特水墨江南。

  “千窑”冒出之前,嘉善高低起伏的是土包。

  嘉善文化馆研究员金天麟给《瞭望东方周刊》讲述了一个有关干窑窑业起源的传说,故事里的龙庄寺可被称为“千窑源”。

  龙庄寺的龙长老是雄心勃勃的人物,积草囤粮,招募勇士,一旦天下有变,便出千军万马。良机始终没有等到,这么多人马却面临着坐吃山空的危机。靠山吃山,此地丘泥虽做不了碗和缸,但能做砖和瓦。于是,他们用兵器三尖两刃刀和月牙铲挖泥、铲泥,用弓将泥切块——至今制砖工具中还有铁铲、泥弓——开始做出砖瓦来。

  大批砖瓦通过销售网络运转全国,市场又“倒逼”产地扩大生产,蛰伏山野间为“起事”而招募的千军万马,由破坏者变成一群建设者,烧出了千砖万瓦。

  这仅是个传说,根据相关史料,时间轴上的这条产业曲线始于秦汉前,成规模于唐,宋至明初形成专业性商品生产,到了清中期,干窑成为中国建筑材料专业市镇,乃著名的“窑乡”了。

  咸丰年间至民国,嘉善砖窑业迎来了顶峰时期。上海开埠,大兴基建,砖瓦便从干窑调运,由此干窑接轨上海,被纳入近代化体系。

  上海又向嘉善反向输入了近代工业,民国七年(1918),西方人在上海建造房屋时出现了“洋瓦”——平瓦,干窑商民潘啸湖等人立即仿制,生产出第一张国产平瓦;“一战”之后,上海兴起的“实业救国”之风波及嘉善,戴补斋办了泰山砖瓦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国际饭店、华侨饭店、哈同花园均采用泰山厂砖瓦。

  许多地标式建筑拆解开来,都是一堆干窑砖瓦,包括杭州知味馆、楼外楼、上海城隍庙及苏州、无锡园林、镇江金山寺、松江方塔、山东重修的孔庙、林彪“五七一”工程等。

  当年那支千军万马,用砖瓦实现了占领全中国的理想,嘉善瓦砖最终“盖了”全国。“盖了”有两层意思:一是盖房,二是冠绝。

  因文化力而绵延

  无论从产品品质还是制造工艺上,嘉善都占据着制高点。最有名的当属盘窑师傅。盘窑就是建造砖窑,整一座窑,无钢筋水泥承重柱,连高高的烟囱上每一块砖之间都没有半点石灰、黄沙粘合,经受火攻雨淋,百年不倒,如此精巧的力学结构在盘窑师傅传子不传徒的口诀里。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嘉善窑业顶峰时期,全县也只有盘窑师傅50多人。

  盘窑师傅像“星期六工程师”般抢手,被拉去各地建窑。目前,干窑只有一名盘窑师傅在世。

  传人老去使传统工艺面临存续危机。

  1985年,报载北京故宫保和殿的部分,不堪承受游客之多,凹进去两厘米,专家忧心忡忡地说,金砖制造工艺已经失传,很难研制出来,时任洪溪古典建筑砖瓦厂厂长的许金海因此致信故宫请缨。

  1989年10月,上海城隍庙修复时,许金海为其烧制了国内最大的一块京砖,长、宽122厘米,厚16.5厘米,重450公斤,用了两年时间才制成。

  这两件事被当时媒体渲染很多,干窑烧制官窑京砖这个误会,被干窑制砖人当成史实加以传颂,这在认知上是自信和自豪的表现。干窑镇长生村村民陈菊英向《瞭望东方周刊》展示了一板做京砖坯模子的底牌,同村的范洪兴专门做京砖坯,卖到洪溪或卖给沈步云,苏州陆墓也来收购。

  沈步云是干窑镇治本村乌桥头和合窑的业主。

  和合窑建于清咸丰年间,原有三座:沈东窑、沈中窑、沈西窑,“文革”时沈西窑倒了,剩下的两窑被大队收去,后来还了,又被集体以1500元买去,2000年沈步云花了28万元买回来,几经易手,祖上的东西流转了回来。

  在修理时,沈步云在窑上挖出了三只“望天狗”(脊瓦),还在窑顶发现了万历年的“明货京砖”、道光二十二年城墙砖。另外存有西湖南高峰宝塔砖、上海嘉定工用砖(明城墙砖)。每一块砖都证明着它的文物价值。

  和合窑是一座“活”窑墩。烧窑的烟火从烟囱吐泄,证明它在呼吸。“窑不烧,就塌了。”沈步云说。

  窑墩内壁,由砖坯规则地砌成,缝间填泥,收于穹顶,装满窑的砖坯,如护梯形,排列像石磨的沟,辐辏四射,每根线条尽显几何曲线之美;窑墩外层,迎春花正含笑抽枝,很难想象窑内炉火已超千度,窑体披着一条由窑顶及地的砖梯,在阶梯两沿洒上石灰水指路,窑烧到一定火候要浇水,水火相继地烧,窑工一步一捱担水爬窑,双手扶着扁担,灯火衔于口中,接踵而上,在星空下,仿佛是一条流明的天梯。

  董纪法站在窑前,描绘这一幅盛景,眼里闪烁的光芒似映照着当年的烛火。

  物质生产衍生出了文化,甚至语言。旧时窑工把一句话的每一个字分拆成两个字音来说话,屏蔽隔墙之耳;每当点火烧窑之前,就把鲁班像贴在窑门边,搭供台、祭猪羊;每年正月,窑工在锣鼓喧嚣的夜色中,骑竹马、串马灯。

  生产仍在继续,仪式却已远去,传统的生活方式正在迅速地消解,只留下窑工餐“砂锅馄饨鸭”等实用而简便的传统,香飘四溢。

  然而,制造业文明中软性的一面,更易流传。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机器力崛起,轮窑、川窑和隧道窑,逐渐取代了人力的窑墩。未曾料到,二三十年之后,机器因泥源和建筑材料革新而停产,未能跨进新世纪的大门,倒是孤独地散落在田野中的窑墩,成了窑业的守望者。传统技艺因生产力而让位,因文化力而绵延,反而比不断推陈出新的新技术更具生命力。

  嘉善的地力已无力承载大批量的普通用砖供应,为烧砖而取土,是对土地的酷刑。近20年砖瓦行业的取土量,已使嘉兴地区耕地的平均高程下降了8至10厘米。

  “去掉产业使命,只保留下文化,用仅存的‘活窑’作为载体,展示、传承非物质的遗产,顺便微量地向需要修补的古建筑提供砖瓦产品。就像景德镇不应该再与量产生活用瓷的佛山竞争,而应该走陶艺之路。”董纪法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窑墩的文保价值在政府的观念转变中不断提升。在建国后的工业大跃进中,窑墩被视为一个个编号的生产单元,沈东窑被编为19号窑、沈中窑是20号窑,现在窑脚竖起的是省级文保单位石碑,沈步云没想到他买回来的是“古董”。

  像这样的古董窑墩,如今仅存5座干窑。

  砖以载史

  窑文化被金天麟视为干窑文明身份的标识。

  这位土风收集者热衷于揣着采风本,访谈老人,试图还原搬坯工的田歌、马灯舞的把式,监视着窑文化风俗的增减。

  “窑工受雇时的习俗,窑工服饰习俗,窑工饮食、娱乐、信仰方面的习俗,差不多均消亡了。保留下来的仅仅是窑工的分工仍有坯农、盘窑、装出窑的区别,仍有大伙、二伙、三伙的分工。”金天麟说。

  董纪法也是一位收集者,偏重于硬的实体砖瓦。

  “纵观嘉善干窑瓦当,基本上没有采用树木、卷云、箭头等图案,这与北方瓦当区别明显。”金天麟说。

  董纪法指出了瓦当的年代特征:“干窑瓦当在宋代以莲花纹为主,清代多表以‘福、禄、寿、喜’等文字。”

  太平天国时期,瓦上刻有“天下太平”字样;北伐时制作的瓦当有“成功革命史”;民国瓦当有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和国民党党徽;林彪“五七一”工程用的瓦当上有五角星。

  2011,辛亥百年,董纪法向嘉善县博物馆捐赠了两块“共和瓦”。武昌首义之后,嘉善窑厂“窑贺”共和成功,专门烧制了一批特殊的瓦当,上面雕刻有“铁血十八星旗”和“五色旗”。

  除了载史,瓦当还是上墙的私媒体,在由建筑构成的公共空间中,是个人意见的表达,甚至政治主张。比如,干窑产的蜘蛛瓦当,曾用于明相钱士升的府邸,暗示蜘蛛之隐;而另一种绘有蜘蛛网的蜘蛛瓦当,寓意“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为了庆祝考取状元而烧制的状元及第砖,为庆贺官场擢升而烧制的“平升三级砖”,简直就是个人微博。

  砖瓦还以其他的用途进入了普通嘉善人的生活,比如一块二尺二、二尺、一尺七见方的京砖用作棋桌、茶几,毛笔蘸水还可以在砖上练习书法。

  砖以载史,只读到小学三年级的董纪法,心中的历史年谱是用砖做标记的,一手翻县志,一手持青砖,是他独特的研史方式,时常被请去发掘的现场断代。

  不是“收藏者”,而是“保护者”

  作为目前全国收藏京砖数量最多品种最全的个人收藏爱好者,董纪法颇有几件得意之藏。如若干年前在嘉善泗洲塔挖掘出唐朝干窑产的瓦当,现存于董纪法家。

  董纪法约十七八岁时,在窑墩干过“中工”,主要负责窑内向上传递砖坯的工作。28岁那年,他在朋友家看到一件龙纹瓦当,便讨回来,成了他这一辈子砖瓦收藏的奠基砖。30多年来,因为搜集砖瓦,干窑的地皮在他大脑中仿佛是以一格格一砖见方的单元格呈现的,没有一块砖能偏离他的视线。

  他总是比拆迁队更早到拆迁现场。一天夜里,听说干窑镇上凌家老屋倒了,立即骑自行车赶了过去,一个人打着手电在残垣断壁中搜寻,终于找到一张他早就瞄好了的双龙抢珠瓦当,只是它还嵌在墙体里,董纪法站在自行车上去拔,后仰摔倒,当场昏了过去,手里还捏着瓦。

  还有一次,董纪法听说一户人家的老屋有花边,就跑过去,跨在汰衣板上,踏到砌砖处,一脚踏在中间,全是血;去验证城墙砖是不是干窑货,巧遇战士打靶,怕子弹不长眼,他就伏在沟里,战士们端着枪一下子全站起来??

  目前,董纪法的藏品总量超过了3000件,分载于两家小型博物馆中展示,在西塘“江南瓦当陈列馆”摆了300多件,在干窑镇文化中心摆了100余件,剩下的填满了自家老屋、车库,每入新货,便要辗转腾挪,见缝插砖。

  但董纪法的自我身份认知,不是“收藏者”,而是“保护者”。

  他爱拉着参观者去观摩一处差点儿成为厕所的所在,即位于干窑镇干窑村观音堂桥西侧的十多平方米临水平台,总共只有六级青石台阶,残留着半墙釉面瓷砖。这几级台阶是董纪法从垃圾堆和雪泥中用手扒出来的,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陶新机制瓦厂遗址,中国第一张国产平瓦即诞于斯。不过业主并不知情,厕所的围墙已砌好了一半,还给了阻挠施工的董纪法当面一拳。

  2010年5月,此处被公布为县级文物保护点。

  《望东方周刊》记者刘耿|浙江嘉善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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