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尔西面对的角力

　　埃及政治舞台权力更迭：昔日的阶下囚成了总统，昔日的总统成了阶下囚。

　　6月24日的夜晚， 埃及总统选举尘埃落定，两极的情绪出现在开罗街头。在市中心的解放广场上空烟花绽放，数万名穆尔西支持者高扬国旗，欢呼雀跃，喧嚣激昂；而在纳赛尔城附近，落败的艾哈迈德.沙菲克的支持者们则陷入长时间的静默，甚至有情绪激动者开始打砸抢。

　　历经两轮激烈角逐和选举结果的几度推迟，6月24日穆斯林兄弟会下属自由与正义党主席穆罕默德.穆尔西以92万张选票的微弱优势战胜对手---前总理沙菲克，成为穆巴拉克下台后首位埃及民选总统。

　　此时距离去年那场推翻统治这个尼罗河畔国家长达30年之久的穆巴拉克前政权的大规模反政府示威活动已有16个月。

　　一年多来磕磕绊绊，前进两步、后退一步的埃及政治过渡终于向前迈出一大步。议会夭折，宪法难缠，新总统似乎成为埃及民主政治进程的唯一“硕果”。

　　尽管象征意义重大，穆尔西---埃及历史上首位非军人总统，即将面对一系列“大考”：伊斯兰和世俗党派之间、各党派与军方之间、民众与党派、军方之间缺乏政治互信。

　　穆尔西能否稳坐总统宝座？既考验智慧，又需要耐心和诚意。如穆尔西发言人吉哈德.哈达德所说：“这不是游戏的结束，而是担当重任的开端。”

　　美国博士曾为阶下囚

　　戴着窄边眼镜，花白络腮胡修剪得整整齐齐，60岁的穆尔西看上去温文尔雅，与霸气外露的前任穆巴拉克形象差别不小。事实上，穆尔西确实是有着博士学位的读书人。

　　穆尔西出生于埃及北部沙尔基亚省，从小学习努力，刻苦勤奋，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埃及最好的大学---开罗大学，在那里获得了工程学学士和硕士学位。有实业报国梦想的他，在硕士毕业后选择了出国深造，并于1982年获得了美国南加利福尼亚大学工程学博士学位。

　　而就在此前的一年，在埃及国内“十月战争”8周年纪念日举行的盛大阅兵式上，萨达特总统遇刺身亡。一周后，穆巴拉克以98%的选票当选埃及第四位总统。

　　埃及国内的政局变化距离当时一心苦读的穆尔西很遥远。拿下博士学位后，他在加利福尼亚州州立大学北岭分校担任了3年助教，1985年选择了回国，并受聘于埃及东部省宰加济格大学任教，在该校一直做到工程系主任。

　　回国后，穆尔西一边继续在书斋里潜心向学，一边观察和思考埃及社会。为改变现状，他选择了进入政坛。他多次当选为埃及人民议会议员，2005年成为穆斯林兄弟会最高决策机构指导局的成员。

　　在穆巴拉克时期，穆尔西曾两次被监禁。

　　2011年春，他积极组织和参加了反对穆巴拉克的街头斗争，并在群众运动中获得了颇高声望。而在他达成目标---穆巴拉克辞职两个月后，穆尔西本人也从穆斯林兄弟会指导局辞职，组建自由与正义党并出任党主席。

　　此次准备埃及大选过程中，穆斯林兄弟会最早推出的总统候选人沙特尔不符合资格被除名，在这种情况下穆斯林兄弟会想起了老成员穆尔西。于是该组织和自由与正义党今年4月发表联合声明，推举穆尔西作为该派唯一候选人，其竞选口号是“复兴，人民的意愿”，“团结就是我们的力量”。

　　“穆尔西赢了，然后呢？”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提出了这个问题。

　　宣布胜利的第二天，穆尔西已经将办公地点搬到总统办公室，就内阁人选展开咨询。

　　作为以微弱优势获胜的总统，在执政初期，穆尔西可能面临巨大的合法性争议，这凸显了埃及民众的分化和纠结心理。对于他本人来说，稳固政权则是最切实的挑战。

　　在“反对独裁、争取民主、改善民生、惩治腐败”的政策宣传下，穆尔西获得了众多下层百姓的支持。但这还不足以巩固其政权。为了迅速构建起“统一战线”，他主动接近第一轮投票中遭淘汰的候选人，许诺给予副总统乃至总理等职位，以争取他们的支持。

　　穆尔西还向自由派选民以及科普特人保证，上台后不会对他们实施伊斯兰教法。

　　在首次电视讲话中，穆尔西呼吁所有埃及民众消除分歧，实现社会团结。他说，埃及社会目前正面临严重分裂，所有民众应冰释前嫌，团结一致，实现社会和解。

　　他在这段约30分钟的讲话中承诺，他的政府“将为埃及带来安全、正义和繁荣稳定”。

　　但在描绘美好蓝图前，穆尔西首先要消除的是人民的疑虑，因为一年多的动荡已经让埃及社会患上了焦虑症，动辄会以街头行动的方式表现出来，因此穆尔西面临巩固地位、凝聚共识、稳定社会的“大考”。

　　将军与兄弟之争

　　穆尔西要面对同军方强权的角力。

　　他当选后，自穆巴拉克下台后一直执掌国家权力的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主席侯赛因.坦塔维第一时间通过国家电视台向他表示祝贺，预祝他在任期内一切顺利。穆尔西也在当选后的首次电视讲话中高度赞扬军方在过去一年内的工作，称他们为埃及的稳定做出了重要贡献。

　　分析人士认为，穆尔西和坦塔维虽然表面一团和气，但双方权力争斗激烈。穆尔西上台后，其背后的穆兄会和军方将会围绕解散议会、总统权力、宪法制定以及组阁等议题展开搏斗。

　　穆兄会在今年年初的议会选举中取得绝对优势后，一心想谋求更大权力，不但想主导制宪委员会，还一再向军方施压，要求解散詹祖里临时政府，改由穆兄会成员出任政府总理，以期获得行政权。

　　“穆兄会不断膨胀的权力欲引起了军方的极大不满，后者在总统选举决胜轮开始前两天解散了人民议会（议会下院），这招釜底抽薪打了穆兄会一个措手不及。”埃及中东问题研究中心研究员阿克拉姆？胡塞姆告诉本刊记者。

　　“议会是穆兄会权力的根基，是其赖以抗衡军方的重要杠杆。如果议会最终没有解散，在三权分立体系中，穆兄会在总统、议会和司法机关三者据其二，在权力格局中将会居于主导地位。”胡塞姆分析说。

　　“这也是穆兄会一再坚持穆尔西必须在议会而非最高宪法法院全体大会上宣誓就职的原因，他们迫切希望坦塔维不要解散议会，至少不要全部解散，军方可以解散1/3经由独立候选人制选出的议员，保留2/3经由政党比例代表制选出的议员，这样穆兄会仍旧可以保有议会的多数地位。”

　　在他看来，军方本月17日发布的补充宪法声明就像是套在脖子上的绳索，让穆兄会动弹不得，也会让新总统穆尔西如鲠在喉。

　　补充宪法声明剥夺了穆兄会主导议会的立法权，而且还严格限制了新总统的权力，规定没有军方批准总统不得宣战，不得在国内发生动乱时调动军队维护社会稳定，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有权决定所有与武装部队相关的事务，总统不得干预。

　　“这些条款极大地削弱了新总统的权力。”胡塞姆说。

　　他认为面对军方的架势，穆尔西上台后，将会打着“继续革命”的旗号，借助街头势力尤其是“革命”青年向军方施压。

　　带领埃及走出泥淖，提振经济，降低失业率，改善民生是国际社会和埃及民众对穆尔西的共同期待。而穆尔西以及其背后的穆兄会到底能争取到多大权力，这是个问题。

　　“穆尔西的执政基础并不牢固，对埃及局势的掌控力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遇到军方的掣肘。”胡塞姆分析，“如果他最终没能顶住压力、实现社会和解、带领埃及振兴，他和穆兄会将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背起所有黑锅，被民众和历史抛弃。到那时，军方就可以出来收拾残局，重新举行大选，将国家权力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宗教与世俗之争

　　“2012年6月24日究竟是怎样的一天？美国白宫说它是埃及民主里程碑式的一天；以色列媒体却说，这是中东噩梦成真的一天；开罗解放广场上的人们为‘革命胜利’欢呼；另一些埃及人却为‘黑暗降临’而哀叹？？”

　　《华尔街日报》报道说，“在埃及以外的阿拉伯世界，人们用热情与失望交织的复杂情绪迎接穆尔西当选。”“虽然阿拉伯国家都给穆尔西发来贺电，但沙特、阿联酋等国领导人一直将穆兄会视为仅次于伊朗的威胁？？只有多年来一直接待穆兄会领导人的卡塔尔真心支持穆尔西。”

　　伊朗把穆尔西当选称为“伊斯兰觉醒”。伊朗法尔斯通讯社报道，穆尔西6月24日在接受该社采访时说，未来将增进与伊朗友好关系以实现中东地区战略平衡，他还表示会重新考虑埃以戴维营协议。

　　以色列人的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法新社报道说，穆尔西的表现激起以色列媒体几乎一致的担忧，《新消息报》称穆尔西当选日是“埃及黑暗的一天”，“开罗总统府第一次被漆上了伊斯兰的色彩”。

　　大选结果公布后，埃及科普特教堂发表声明，称穆尔西的胜利是一次民主的胜利。

　　科普特人（即埃及的基督教徒，在主体信奉伊斯兰教的埃及是少数族裔）表示自己和所有埃及人一样，希望穆尔西能够带领埃及走上民主和富强之路，他们呼吁穆尔西遵守竞选宣言，颁布专门法律保护科普特人的婚姻习俗以及自由建造教堂的权利。

　　这份声明背后是占埃及人口10%的科普特人对穆尔西当选的集体焦虑和担忧。此外，一些左翼和自由派人士对穆尔西当选的反应也相当复杂。他们一方面希望穆尔西能够为自己的生活带来变革，另一方面却担忧自己会被边缘化。

　　开罗美国大学政治学教授诺阿.贝克认为，世俗势力对穆尔西的担忧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穆尔西背后的穆兄会强烈的权力欲，人民议会遭解散前，穆兄会独霸上下两院，他们并不满足于独占立法权，还希冀进一步控制制宪委员会，主导新宪法的修订；二是担心穆尔西在许诺民主和自由的同时，身后的穆兄会却趁机以伊斯兰教法为依据治理国家，把埃及建成一个类似海湾地区国家的宗教社会。

　　“一些穆兄会官员承诺建立民权社会，而另一些人却宣称将对科普特人征收‘人头税’，加之穆尔西在竞选纲领中公开宣称将从全面的、折中主义的伊斯兰教法的宗旨出发治理国家，这一切都让科普特人等世俗势力感到担心。”贝克说。

　　纳吉布.萨维里斯是一名富有的科普特商人，他在总统选举两轮投票中都没有支持穆尔西，选举结果公布后他陷入长时间的静默，不敢相信自己将要接受一个宗教色彩浓厚的伊斯兰总统的统治。

　　“我希望穆尔西能尽快给所有科普特人一颗定心丸，因为许多人担心未来会成为二等公民？？我们不需要长篇大论，也不需要许诺，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穆尔西必须用行动证明他值得我们信赖。”萨维里斯说。

　　为打消世俗势力的担忧，穆尔西在电视讲话中将自己定位为全体埃及人民的总统，称埃及迫切需要消弭分裂，实现社会和解。

　　贝克认为，穆尔西的演讲语言平实、贴近大众，成功地向埃及社会各个阶层传递了希望达成和解与共识的信息，有助于安抚包括科普特人和女性民众在内的各类人群，但他并没有谈及实现和解和共识的机制。

　　“要想实现社会和解，巩固执政基础，穆尔西必须从穆兄会的遭遇中吸取教训，组建包括世俗人士在内的联合政府和总统团队，在各派协商一致的基础上成立新的制宪委员会，确保新宪法能够体现所有埃及民众的意愿。”贝克说。

　　但埃及政治活动家祖赫迪.沙米并不看好穆尔西与世俗派和解的前景。

　　“在过去的一年里，埃及政坛各股势力为权力分配争得头破血流，出现严重的碎片化，就连穆兄会也为了自己的利益与军方分分合合；与此同时，政治碎片化引发严重的社会分裂，这一点在刚刚结束的总统选举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一些选民因为支持不同的候选人而大打出手，社会分歧触目惊心。”沙米说。

　　“鹰派外交”猜测

　　穆尔西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如何清算前总统穆巴拉克。穆尔西在当选后的首次电视讲话中向去年在埃及革命浪潮中牺牲的民众致敬。他说推翻穆巴拉克的革命将继续下去，直到实现所有目标。

　　此前穆尔西曾表示，他将不会受6月2日穆巴拉克案判决结果的制约，因为主审法官全部“由旧体制委任”。“出任总统将赋予我重新审视这一案件及其判决的机会，我保证当选后，那些杀害示威者的人将受到重新审理。”他还承诺确保穆巴拉克所受贪腐、选举舞弊和其他罪名成立，“不可能让他获释”。

　　穆尔西会将埃及引向何方？他会采取怎样的外交政策？

　　穆尔西在当选后表示，“我们将努力保护埃及的安全。我们尊重所有的国际条约和协议。我们已经告诉世界，我们想要和平。”这一表态被视作是穆尔西给疑虑重重的国际社会吃定心丸。尽管如此，对穆尔西“鹰派外交”的猜测仍不绝于耳。

　　处理与以色列的关系是历届埃及政府外交的重点。一方面，历次中东战争中埃及与以色列兵戎相见，另一方面，1978年9月美、埃、以三方戴维营会议也打开了中东和平的通道。埃及是阿拉伯国家中第一个与以色列签订和平协议的，但穆斯林兄弟会一直对该协议持怀疑态度。自去年动荡之后，埃及与以色列关系出现波折，趋向冷淡。穆兄会宣称坚持两国和平条约，但多次表示应修改条约某些条款。

　　穆尔西出生的沙尔基亚省与西奈半岛相邻，4岁时就经历了残酷的第二次中东战争，因此他从政以来一直反对以色列的占领行为。有人预测穆尔西可能会让埃及对以色列的外交政策变得更加强硬。

　　由于穆尔西有着在美国留学和生活的经历，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且他的4个孩子都有美国国籍，因此他是美国欢迎的领导人。穆尔西当选埃及总统后，美国总统奥巴马致电祝贺。白宫表示，埃及总统选举是“在民主进程上的里程碑”，敦促埃及成为“地区和平支柱”。

　　而穆尔西这位“温和的穆斯林兄弟会”成员能否如美国所愿，还需时间检验。

　　面临诸多“大考”

　　“穆尔西当选只是第一步，由他来领导埃及是众望所归，人们都盼着他尽快着手国家改革，平息混乱局势”，在开罗市中心解放广场的欢庆盛典上，塔里克.赛义德手举埃及国旗，对未来充满憧憬。

　　在过去的16个月的政治过渡期中，埃及党派、军方之间龃龉不断、示威活动频繁、安全形势恶化、经济严重下滑、物价持续走高、失业率高居不下、民众普遍感到失望。因此，在后穆巴拉克时代首位民选总统的光环下，穆尔西面临诸多“大考”。

　　考验首先来自解放广场上的示威者和将军的“拉锯战”。

　　在选举结果公布之前的一个星期内，抗议军方解散议会，代行立法权的示威活动就在解放广场持续上演。24日，在喧闹的庆典气氛中，34岁的青年组织“四月六日运动”成员穆罕默德告诉记者：“除非补充宪法声明作废，否则我们绝不离开解放广场。”

　　“一边是固执而强大的民意，一边是缓和同军方焦灼关系的迫切需求，穆尔西将何去何从？这是个问题。”开罗大学政治学教授法克里.塔克塔维说。

　　“穆尔西在当选后的首次电视讲话中宣称要将革命进行到底，表面上是为迎合大众的革命心理，标榜自己是革命代表，实则是向军方施压，要求尽快归还立法权。”他说。

　　另一方面，“多种迹象表明，穆兄会有可能在新内阁的关键部门人选上与军方达成妥协，换取后者在议会和总统权力上的让步。但这种妥协即便达成也可能是暂时的，因为双方都想尽最大可能掌控国家权力，军方和穆兄会的争斗将贯穿穆尔西整个总统任期。”塔克塔维说。

　　其次，制定宪法和重选议会是穆尔西必须破解的两大难题。

　　6月14日，距离埃及总统选举决胜轮投票日仅剩两天，最高宪法法院裁定议会选举所依据的法律部分条款违宪。17日，军方发布补充宪法声明，宣布在新宪法出台前，代行立法权力。

　　“人民议会被解散，新宪法起草尚未启动，这意味着埃及的过渡进程将再度延长。” 埃及金字塔政治与战略研究中心研究员哈纳？拉斯兰告诉记者，“在可预见的将来就制宪和重选议会两大议题会有一场持久战。”

　　再次，穆尔西需要谨慎应对组阁问题。

　　穆尔西曾多次重申自己构建“包容性政府”的承诺，说新政府会囊括“一切力量”，包括其他党派总统候选人、妇女以及来自不同宗教的同胞。他承诺结束“对任何埃及人基于宗教、种族或性别的歧视”。在当选后的首次电视讲话中，他也一再强调自己是所有埃及人的总统。

　　“穆兄会所作出的即时终止穆尔西会员资格的声明，展现了一种积极的姿态。”尼罗河政治与战略研究中心研究员艾哈迈德.班表示。

　　“穆尔西的总理人选将决定其与其他党派、国家机关的互动程度。”开罗美国大学学者法赫米说。

　　除此之外，穆尔西面临着严峻的经济挑战。受动荡局势影响，埃及旅游业和外来投资遭受巨大打击，失业率居高不下，外汇储备剧减，通货膨胀上升，财政赤字大增。埃及经济增速从2010年的5.1%减至2011年的1.8%。

　　而人民议会解散，除造成政治进程“颠簸”外还直接导致持续近三个月的议会选举所耗费的10多亿埃镑（1美元折合6埃镑）打了水漂。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重选议会，穆尔西还需要好好算笔“经济账”。

　　《望东方周刊》记者张欣、田栋栋，特约撰稿万坤|埃及开罗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