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卡西莫多姑娘

  像合欢花一样红了脸

  2003年的徐维雅是个骄傲的女生,扎高高的马尾,走路的时候昂头挺胸,目不斜视。所有人都认为徐维雅有骄傲的资本,比如每周一升国旗之前,撞击大钟的人一直是全年级第一的徐维雅。每当雄厚沉重的钟声回荡在年代久远的校园,金色的阳光均匀地撒下,所有的男生女生从教学楼蜂拥而出时,都会看见亭子里单薄的徐维雅,在用力地撞钟,一下,两下……那是无上的光荣。

  所以,即使徐维雅昂着下巴,目不斜视,微微一笑就回答了同学远远打过的招呼,那又怎样呢?她是全年级最优秀的学生,17岁能比来比去的东西其实乏善可陈。这一切很美好,徐维雅在所有人的羡慕中强大地保护了自己,如果姚远方不出现。

  每次开学都有新同学转来,他们或者是穿长裙子的漂亮女生,或者是穿白衬衫的翩翩少年,很快像水滴落进大海,与新班级相处融洽,连带着融洽了徐维雅所向披靡的优秀和骄傲。而姚远方的出场白很一般,以至于很久以后徐维雅才知道那个懒洋洋的爱对漂亮女生吹口哨的男生叫姚远方。他的口哨吹得和他的人一样痞痞的坏,就像他转学过来的第一天,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对着班上长得像张韶涵一样的女生,大大方方地吹了口哨。两秒钟后,所有的男生笑着鼓掌、起哄,像张韶涵一样的女生起先红了脸,瞪着姚远方,可是后来笑意浮上她的嘴角。徐维雅就转过头去看刚转来的这个男生,他细长的眼睛弯弯眯起,笑起的唇线很长很张扬。不知为什么徐维雅愣了愣,然后迅速转回来,脸微微发烫,同桌很关心地说:“徐维雅,你的脸像合欢花一样红。”

  卡西莫多姑娘在敲钟

  17岁的徐维雅成绩确实很好,可是她没有去过法国,不知道巴黎圣母院的石头上刻着“命运”两个字,也没有用课外时间来读《巴黎圣母院》。当她又一次昂头挺胸从走廊经过时,姚远方的口哨吹响,徐维雅没有回头也没有止步,走廊上所有的男生破例般肃静沉默而没有起哄大笑。后来他们像爱八卦的女生一样将徐维雅的优秀和骄傲毫不夸张地讲给姚远方,而姚远方从始至终都用一种轻蔑和不屑安静地听,完了他伸伸胳膊换一种懒散的姿势靠在栏杆上,一字一顿地说:“卡,西,莫,多,姑,娘,在,敲,钟。”

  卡西莫多姑娘在敲钟?

  龙卷风的中心总是一片晴朗,风和日丽,哪怕它方圆百里已经波涛汹涌,人尽皆知,徐维雅还是像个没事人一样。她一如既往地昂首挺胸,考一成不变的第一名,对所有人拒之千里。可是她渐渐发现有人在她走过时忽然轻轻一笑——莫名其妙而又不可救药的笑,带着嘲讽和可惜的意味,徐维雅就真的不懂了。

  周一升国旗之前徐维雅又去亭子里敲钟,这一次她不是孤单的一个人。姚远方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站在亭子边靠着柱子,他说:“早上好,卡西莫多姑娘。”徐维雅愣了,她显然没听懂,但这不妨碍她敲钟。她甚至不想和姚远方说话,更用力地撞钟,钟声在安静的早晨厚重而清晰,所有去升国旗的同学经过亭子时都看看他们俩然后摇摇头笑了。

  姚远方在钟声响过后像个胜利的将军一样凯旋离去,而徐维雅在升国旗仪式结束后冲进图书馆,翘掉上午四节课读完了《巴黎圣母院》,明白了卡西莫多是谁。

  于是那个一向骄傲、昂首挺胸的徐维雅伏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这使她驼着的背显得更弯,弓起来像驼峰。窗外的合欢树长得很高很高,枝丫拦在二楼的窗台,粉色的扇形合欢花一团一团开到极致,徐维雅哭红的脸更像合欢花。

  很多年后徐维雅走在陌生的城市,路口拐角处有一大棵合欢树,叶子疏疏散散遮了大片阴凉,她还是会想问,是不是17岁的男生,依然不够成熟?

  每一个做操的大课间

  学校在上午两节课结束后有一段20分钟的大课间,大家站在教学楼前做广播体操。卡西莫多姑娘的流言在最初盛行的时候,姚远方总是跟在徐维雅身后,在汹涌的人群中踩她的鞋子,吊儿郎当的样子。徐维雅很生气,可她不发作,不转身也不说话,穿好鞋子跑到班级最后的位置。没办法,姚远方是体育委员,他要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徐维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远远躲开了姚远方。

  流言在时间的沙漏中缓慢地沉淀下来的时候,徐维雅已经升入高三,调入学校的实验班,在教学楼的最高层。站在五楼的走廊可以看尽学校所有的合欢花,近处的远处的,高处的低处的,开过的未盛开的,层层叠叠。下楼做课间操拐到三楼的时候会看到姚远方靠着栏杆,他不再懒洋洋而是笔直地站立,偶尔双手插在口袋,微笑的样子很安静。彼时长得像张韶涵一样的女生已经被大家叫作小张韶涵,她作为艺术生也搬到五楼。小张韶涵高瘦修长,爱穿白色的裙子,在课间铃打响的时候快步跑下去。每次徐维雅磨磨蹭蹭走到三楼都能看见姚远方和小张韶涵在说些什么,小张韶涵挺直的肩背和齐腰的长发都使她愈发的亭亭玉立,而恰及姚远方下巴的个头让徐维雅才发现那个穿校服松松垮垮的男生正在拔节般地长高。徐维雅就别过脸去装作没看到,可他们总是或前或后地走在徐维雅身后,那些欣赏的目光多多少少掠过徐维雅,她真想转身狠狠推姚远方一把,吼一句:你走开!

  那个时候的徐维雅以为自己是不屑于这样的喜欢,有什么好羡慕的呢?姚远方在成绩最差劲的班里,考少得可怜的分数,带着一帮男生联网打游戏,因为兄弟义气和外校的学生打架,跨着自行车载着小张韶涵穿梭于校园。他把问题少年的所有标签都贴到自己身上,应该很不招人喜欢,可在每一个做操的大课间,还是有很多男生大声地喊他“远方”,有女生礼貌地跟他打招呼。

  徐维雅不认为这样的姚远方会多么有出息。

  同学少年多不贱

  姚远方是不是差劲到只有语文成绩才能拿得出手,徐维雅不清楚,但是能起出卡西莫多姑娘这个异域名字的人却是姚远方,如假包换。所以代表高三年级参加全国语文能力竞赛,姚远方坐在徐维雅身后时,多多少少让徐维雅惊讶了。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但兴许姚远方有两把刷子。

  初赛的考场设在本校,大家的能力旗鼓相当,而要代表学校去参加复赛就必须在初赛中遥遥领先。徐维雅卡在了几句古诗默写上,她正苦思冥想时,有一张填得满满的卷子飘在徐维雅的桌子旁,她只是习惯性地弯腰去捡,就像捡掉在地上的橡皮、铅笔。可是监考老师走过来,厉声说:“徐维雅、姚远方,你们出来。”

  站在走廊上的徐维雅百口莫辩,她急得眼泪掉出来。姚远方靠着墙,看着徐维雅,然后对监考老师说:“让她进去考试吧,这样的好学生怎么会作弊呢?”徐维雅听姚远方说这话不亚于晴天霹雳,更奇怪的是监考老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徐维雅不知道姚远方会不会被取消参赛资格,在走进考场的一刻她转过身,看见姚远方挺拔地站立,微微笑着,唇角飞扬,目光是温柔的。徐维雅忽然因为这样的挺拔和微笑而感到释然,她猜想那亮若星辰的目光算不算道歉?窗外合欢树的叶子已经落了厚厚一层,褐色的树干很安静,没有谁能告诉她这个答案。

  后来考入大学的徐维雅参加过很多场辩论会,她遇见很多能言善辩,出口成章的男生,但是唇红齿白之间再没有一个人说出那样令她刻骨铭心的话。她清楚地记得,捡到的那张卷子上,古诗默写是: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姚远方的答案是对的,杜甫诗人的这句诗像是预言,也是对的。捡到那张卷子并把答案熟记于心的人回考场答完了整张卷子,勇于站出来的少年承担了后果。和成绩优异的徐维雅相比,姚远方拥有的实在不多,可是他让出来了。

  合欢合欢几月开

  每一年六月的北方,合欢花如粉色云锦,团团茸茸开了一树又一树。徐维雅的大学像高中一样有满校园的合欢树,在毕业季开得红红火火。站在合欢树下抬头看高远的天空,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那些年喜欢过我们的男孩,在回忆的滚滚红尘里,都渐行渐远。

  徐维雅自小趴桌子写字而弓起的肩膀,后来即使在她多年昂首挺胸的努力之下也没有太大变化。升入大学后,她索性放空了自己,不再刻意纠正,这让原本平凡无奇的她显得更普通。在大学宽广的舞台上,仅仅拥有骄人的成绩已经不再传奇。徐维雅像太多长大的女孩子一样,说话温婉,举止礼貌,平易近人,这让她与很多人相处融洽。就像当年转学过来的新生,轻易地被提起,轻易地被遗忘,当年骄傲得像钻石一样发光的女生终于暗淡,像沉香一样独自散发若有若无的幽香。

  2011年年末,同学聚会。很多年后一起走过青春的人重新聚在一起,说读研、工作或者结婚,日子不说是否平步青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顺风顺水,都有一个小妻子,会生一个胖儿子,慢慢有了白胡子。徐维雅在推杯换盏间安静地听每个人的这些年和将来的那些年,隔着热气腾腾的火锅,看见姚远方,熟练地行酒令,豪爽地喝酒,稳重幽默不失风度。那个当年她认为不会有出息的痞痞的坏男生,事业很成功,家庭很幸福,徐维雅为他默默祝福。

  很多年后徐维雅想自己依然会记得,在结婚前夕翻高三那年的同学录,很多面孔浮浮沉沉在回忆里慢慢定格。她曾经一度用骄傲伪装了坚强,其实敏感的青春,最好的放下就是不在乎。那个洞悉她而没有点破的少年,虽然叛逆,太过张扬,但是教会她,外刚内柔的人最容易受伤。他并不好看的字迹在泛黄的同学录上清晰可见:亲爱的卡西莫多姑娘。

  那是美好而骄傲的青春里,最厚重的礼物。

  文/桥边红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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