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南脐橙“期货”的疯狂生死局

　　一个打着“现货电子交易”名号的市场，背地里却在进行着期货交易。在游离于监管之外挂羊头卖狗肉的同时，公司前后两任董事长又因涉嫌挪用客户保证金而被公安机关控制。

　　自2012年5月11日，赣南脐橙电子交易市场被勒令停牌、公司相关负责人被带走协助调查之后，包括地方政府及行业主管部门和公安在内的联合工作组至今未给出任何公开结论。

　　赣州市赣南脐橙电子交易市场有限公司是报经江西省赣州市人民政府批准，由中国果品流通协会、赣南脐橙协会、赣州天泽果业有限公司共同出资，在工商管理部门登记注册的中国第一家脐橙现货电子交易市场，2010年9月19日正式上线交易。

　　背离市场行情的单边下跌

　　“就拿2月17日开盘的QL11来说，400点开盘，从开盘到5月11日停盘，一直单边下跌，最低跌到243点。”8月22日，在赣州市一家酒店内，赣南脐橙电子交易市场有限公司的前工作人员小李向《瞭望东方周刊》记者介绍说。

　　据小李介绍，QL表示75纽荷尔（脐橙品种），即交易产品的品种，这里指赣南脐橙一级果；11指交收时间。“QL11就是指今年11月份进行交收的赣南脐橙一级果。”在交易市场中，390代表一手的交易价格，“一手是100公斤，开盘价390就代表1公斤脐橙3.9元。”她告诉本刊记者，“1斤一级脐橙1.8元是什么概念，相当便宜了。”

　　江西赣州是脐橙的主产区，当地人对于脐橙的现货价格以及当年脐橙的收成情况和未来价格走势都十分熟悉。所以看到如此低价开盘，包括代理商在内的投资者都大量做多，希望能够在不久之后的价格上涨中稳赚一笔。

　　就在大家看好未来势必上涨的时候，市场走势却有点让人捉摸不透。在低开之后，QL11的交易价格不仅没有上扬，反而一路下跌。面对这一单边走势，更多的人们则在公司和代理商的劝说下对未来抱有乐观态度而选择继续持仓甚至补仓。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级果的价格反弹迹象始终没有出现，反倒是三级果的交易价格一路上扬，并最终超越一级果，出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价格倒挂现象。到这个时候，承受不了如此持续单边下滑带来亏损的客户们逐渐意识到市场发展不正常，他们在业务交流群里互相了解情况后，开始一起前往相关部门反映情况。

　　最终在5月11日，交易公司官网上挂出一条公告称：接《赣州市商务局关于赣南脐橙电子交易市场暂停营业的通知》，赣南脐橙电子交易市场自即刻起暂停营业，宣告了这个开业不到两年的中国第一家脐橙现货电子交易市场正式停牌。

　　截至停盘，QL11的交易价格一直单边下滑，最低时曾一度到243点。在赣州市做个体生意的严女士告诉本刊记者，“最疯狂的时候，20多天就跌去将近100点”。

　　据她介绍，由于公司采用期货交易的杠杆原理，即以20%的保证金运作100%的货物，因此一旦亏损就会通过1：5的比例放大。她自己在开盘的时候做了54000元的多仓，但由于价格一直下跌，到停盘的时候，光是为了持仓所交的保证金已经就有64000元了。

　　除了像严女士这样为了持仓而追缴保证金造成亏损的情况之外，还有很多人是因为听信了公司和代理商“已经见底，即将反弹”的建议，进行补仓操作，造成了更大的亏损。赣州市区的向女士向本刊记者介绍称，自己在开盘时一次性买入100多万元的做多仓单，在面临持续下跌的盘面走势时，从未接触过类似交易行为的她在代理商的建议下又投入120万补仓。“结果现在大概有250多万元被套在里面。”向女士说。

　　出金难

　　“如果仅仅是因为判断失误造成亏损，我们也就认了，但是这次大家一起向政府反映情况是因为除了价格严重倒挂、大盘持续走单边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即便你割肉止亏，想出金也基本没戏。”交易公司前业务员、自己也在炒单的王小姐向本刊记者说。

　　据王小姐介绍，根据公司规定，打钱进去很容易，也没有额度限制，但是要转钱出来就没那么简单了。“按照以前的规定，不超过3万元的资金可以自动转出，超过3万元的，向公司打申请以后也是可以转出来的。”但是到了5月7日，当王小姐想转1万元出来的时候发现已经不行了，“我给公司打电话，公司解释说跟银行有规定，公司账户一天只能转出500万元，当天的出金额已经饱和”。

　　当王小姐将自己的遭遇发布到业务交流群上后，其他会员回复称，“何止1万元，就连1000块钱都转不出来了。”经过大家的讨论和信息共享，最后得知，其实早在去年年底公司就已经出现出金难和出不了金的问题了。

　　对于出不了金的说法，交易公司前管理人员洪女士并不完全认可。“出金困难应该是有，但应该不会出不了金。”她向本刊记者和几位客户解释称，跟银行有没有每天的转账金额限制，自己并不清楚，但是通过向公司申请，出金1万元还是可以的。

　　她告诉本刊记者，自己也曾接到过客户反映出金困难的问题，但是在向公司客服反映和致电后台管理人员后，其客户都顺利地实现了出金。与此同时，洪女士也向本刊记者证实，早在去年年底公司就出现出金困难的局面。

　　“我也是8月份才知道的，去年年底有部分代理商对公司盘面走势提出异议，并发现出金有困难，于是便组团前来公司交涉，当时公司董事长曾志华私下里给他们补了些钱了事。”洪女士向本刊记者分析认为，正是因为代理商与公司高层有过私下联系，所以他们早就知道公司操作不规范，早就把资金抽离了，这也是在此次亏损中，代理商这一级基本没有被套的直接原因。

　　大盘走势异常和出金困难的问题也得到了赣南脐橙协会会长余承铨的证实。余会长告诉本刊记者，从去年开始曾有会员多次前来协会反情况，希望作为交易公司股东的脐橙协会能够出面调解当时面临的诸多问题。

　　“我给曾志华说了，不要乱搞，他也答应了，我不懂经营，协会现在也只有4个人，没有力量参与经营，所以只能是叮嘱他一下。”余会长向本刊记者解释称，自己曾想过查看账目，但苦于缺乏专业知识。而对于会员反映的出金困难问题，自己也找过工商银行，但银行以涉及商业秘密为借口拒绝。

　　对于交易公司与银行之间的具体协议内容，中国工商银行赣州分行办公室主任袁颖告诉本刊记者：“负责这单业务的工作人员外出学习了，其他人也不清楚情况。”而关于转账额度一说，他表示并不知情。“我们只提供一个渠道，就像你来我们银行开账户，你自己的转账行为只要符合我们的规定就行，额度按照理论是有，好比ATM机取款，每天每笔都有上限，但具体是多少，只有协议才知道。”

　　而对于余会长所说的股东前来查看账目记录被拒一事，袁颖称具体情况并不知情，“要查账是有程序的，只有公检法才有这个权力，其他人就需要很多材料才行。”

　　操纵市场和挪用保证金

　　赣南脐橙电子交易市场被停牌之后，公司董事长曾志华和总经理胡诤相继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随后不久，负责市场后台数据业务的工作人员何平也被警方控制。对于这些，市场的普遍反应是“这是大家联合向市政府反映盘面走势异常和出金困难的结果”。但真正的原因并没那么简单。

　　“最初我也以为仅仅是因为盘面异常而进行的正常审查，因为一开始曾志华和胡诤的手机还能打通。”洪女士告诉本刊记者，随着公司前董事长夏玉忠被捕，她才意识到问题没那么简单。“一段时间之后，公安的朋友告诉我，调查的真正原因有三个，分别是两任董事长挪用客户保证金1300万和88万；雇佣操盘手做黑庄；用虚拟资金与客户对赌。”洪女士说。

　　对于案件的详细情况，赣州市公安局政治部宣传处林处长告诉本刊记者，案件仍在侦查之中，因此不方便透露更多的消息，现在能够确定的是案件十分复杂，还需要时间进行侦查，还不能给出具体的结案时间表。

　　由于官方没有给出过任何公开信息，因此一时之间坊间传言四起。传言内容与洪女士所说基本吻合，而这也引起了被套客户的担忧。

　　事发之后，赣州市成立了多部门联合工作组对交易公司进行调查，其中商务局由于被指定为电子现货交易市场的主管部门而成了工作组的主导单位。在工作组中负责维稳工作的该局副局长罗日安在电话中拒绝了本刊记者的采访要求，不过该局纪检组组长邹远彩向本刊记者介绍称，他所了解到的交易公司被查封原因是涉嫌操纵市场和挪用保证金，而数目与洪女士所说基本一致。

　　同时，余承铨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也证实了这一说法，“夏玉忠负责时挪用了1000多万元，曾志华接手还补进去400多万元，不过后来他（曾志华）自己也开始挪用，最后实在兜不住了，才报警。”

　　对于使用虚拟资金与客户对赌的行为，洪女士告诉本刊记者，虽然交易市场客户最多时可能有几千人，但是比较活跃的，也就是此次停牌后被深度套牢的300多人。据她介绍，停牌前市场上每天交易金额高达几亿甚至十几亿，“这么多的钱哪来的？其实都是自己（公司）搞的鬼，开始是为了造成市场活跃的假象吸引客户，后来就发展到用虚拟资金与客户对赌了。”

　　这一说法得到了邹远彩的证实，他告诉本刊记者，工作组调查发现，交易市场每天的盘面交易金额常常会过几亿甚至十几亿，而这些都是公司利用后台数据掌握客户的操作信息后，再安排庄家逆向操作达到的。

　　本刊记者还从赣州市商务局、果业局等部门了解到，该案件的性质已经初步确定。邹远彩和赣州市果业局副局长廖明生都向本刊记者表示，案件发生后，市政府高度重视，“本来公安说办这个案子至少一年左右，但是市里给压力，所以才加快了进度”。

　　廖明生告诉本刊记者，由于赣州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案件，公安也不知道该如何定性，一级级往上找，最后从北京请来了证监会的一个处长才算确定了案子的性质，才抓了人。

　　现货市场从未实物交收

　　本刊记者了解到，交易市场的问题还不仅仅如此。据一位来自脐橙产区的代理商介绍，虽然交易市场打出的口号是“大宗商品电子现货交易”，但从开盘到被停盘，在这个市场上从未发生过一宗实物交收。

　　这一说法得到了洪女士和交易公司另一客户经理吴小姐的确认。洪女士告诉本刊记者：“我们市场上确实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商品交收，官网上那些交收案例和数据都是为了市场效果而做的假。”她说，入市会员购买的多是远期合约，也都是想在合约到期前赚取差价，“没有人真正想通过这个平台交割实物”。

　　然而吴小姐却告诉本刊记者，并不是没有人想进行实物交收，而是根本没有这个可能。“你就是想交收，他（交易公司）也想办法劝你不要做。”据吴小姐介绍，自己的一个朋友曾经在市场上买了做空仓单，由于自己是果农，所以在面对亏损的时候也没有选择平仓止亏，而是希望能够实物交割出手脐橙。

　　“快到交收期的时候我们就提出了现货交收的要求，可公司就开始为难我们了。”据吴小姐介绍，交易公司一开始先是说她们持有的做空仓单没有达到交收数量，不能进行交收。“可是我们凑足了仓单以后，他们（交易公司）又有新的理由。”

　　吴小姐称，公司客服人员曾跟她们说，“你们的果不一定符合交货标准，对方可能会拒收；即便达到标准，人家也会要求你出具质检报告；另外还要运输储藏什么的，要拖好长时间，你们也赚不了多少钱，还不如选择平仓来得方便些”。最终吴小姐的朋友在公司的极力劝说下无奈选择了亏损平仓。

　　这究竟是一家什么样的交易公司

　　现货交易名义下的期货交易、利用后台数据和虚拟资金操纵市场与客户对赌、擅自挪用客户保证金、没有实物交收的现货市场……赣南脐橙电子交易市场究竟是一家什么样的交易公司？

　　本刊记者发现，赣南脐橙电子交易市场的成立有着更多没有公开的细节。

　　据余承铨介绍，2009年，夏玉忠跟其聊起作为地方特产的赣南脐橙有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当时中国果品流通协会在山东正好有一场关于栖霞苹果电子交易的会议请我参加，我就推荐他去听听。”身兼该协会柑橘分会副会长的余承铨说。

　　回到赣州，对现货电子交易市场颇感兴趣的夏玉忠找到余承铨，希望能够与其合作共同组建赣南脐橙电子交易市场。“开始我不愿意跟他合作，但是他坚持要求脐橙协会入股，最后没办法就同意了。”余承铨告诉本刊记者，由于协会本身没有资金来源，因此最后决定是以“赣南脐橙”商标入股，占10%的股份。

　　由于赣州以前并未有过现货电子交易市场的工商登记，而国家也未对此做出过明确的规范要求，因此一时间赣州市工商局也手足无措。“好在我们协会的一位秘书长是从工商局退下来的，就说不行弄个政府批文吧。”余承铨介绍称，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以协会的名义向市政府递交了一份名为《关于设立赣州市赣南脐橙电子交易市场有限责任公司的请示》的报告。

　　2009年12月18日，赣州市人民政府办公厅下发了一份名为《赣州市人民政府办公厅抄告单》（赣市府办抄字【2009】190号）的文件称，“经市政府研究，同意赣南脐橙协会与赣州天泽果业有限公司合作，组建‘赣州市赣南脐橙电子交易市场有限责任公司’，并以‘赣南脐橙’注明商标占股10%共同建设‘赣州市赣南脐橙电子交易市场’。”

　　2010年9月19日，交易公司正式开盘营业。根据赣州当地媒体报道，时任赣州市委常委、市委农工部部长曾新方和果业局局长吴志海等领导还出席了开业仪式。

　　对于公司成立时的审批登记过程，赣州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长刘雪峰告诉本刊记者，具体负责该公司审批登记的工作人员已经不在岗了，而现在负责登记审批的工作人员集体外出考察，而且档案也查不出来，因此不了解业务工作的他不能回答本刊记者的提问。不过他坦承，对于这类公司的审批登记，当年确实没有明文规定，“现在已经有了明确要求，所以我们一定会慎重，肯定不会随便批准了”。

　　谁是主管部门

　　“电子市场本身没有错，错在经营者的经营方法，将现货做成了期货。”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的时候，余承铨会长略显心痛地告诉本刊记者，“本来脐橙电子市场成立的出发点是服务三农，为赣南脐橙的流通打造一个全新的平台，但没想到最终在发展中却因为经营者的个人问题而走上了资本炒作的歧途。”

　　对于这样的结果，其实业内人士早有预料。金瑞期货有限公司赣州营业部一名分析师向本刊记者介绍称，现在的电子现货交易市场其实都是在按期货的操作模式运作，但是其相关的硬件、软件配套又都没有，不像期货市场那么成熟规范，所以出问题是迟早的事。在他看来，赣南脐橙电子交易市场出现问题的最主要原因，就是缺少第三方监管，而这也是目前现货市场交易行业中普遍存在的问题。

　　本刊记者也发现，早在2011年9月赣州市政府便召集商务、工商、银监、电信、果业等部门召开协调会，组成联合调查组对交易市场的运行情况进行了深入调查，当时已经发现了现在定性的诸多问题，并提出了整顿措施。但这并没能阻止交易市场的继续恶性发展。

　　那么究竟谁是交易市场的主管部门呢？

　　2011年11月11日，国务院下发了《国务院关于清理整顿各类交易场所切实防范金融风险的决定》（国发【2011】38号）（以下简称“38号文”），首次明确了由商务部负责对大宗商品中远期交易市场的监督管理。

　　而在这“38号文”下达之前，邹远彩告诉本刊记者，他们一直以为果业局或者工商局才是赣南脐橙电子交易市场的主管单位。“成立的时候也没通知我们，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所以根本谈不上主管。”邹远彩说。

　　果业局是主管单位的说法也得到了众多代理商和客户的认可。采访中，他们多次向本刊记者出示了“赣市府办抄字【2009】190号”抄告单。在他们看来，这份抄告单明确地表明交易市场的成立是由市政府批准的，所以市政府应该有一定的监管义务。而脐橙协会因为有10%的股份，所以其上级单位赣州市果业局就理应是交易市场的主管单位。

　　对于这一说法，曾出席交易市场开盘仪式的吴志海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声称：“我们不是主管单位，脐橙协会的主管单位是民政局，我们跟交易市场没有任何关系。”

　　而工商局似乎更难完全推脱责任。除了坦承在没有国家相关规定的情况下对交易市场的成立做了审批登记之外，该局局长刘雪峰也毫不回避地告诉本刊记者，“我们从来没有对电子交易市场进行过任何监管，这一块是商务局负责的，而且对新兴行业的监管本身就是一个发展的过程。”

　　而余承铨更是直言不讳，“一开始就没有主管部门”。虽然公司内部设有监察部，但是“他们究竟做什么我也搞不清楚，内部检查也没用啊，基本都是摆设”。

　　正是认识到了没有主管部门，而自己和协会又没有能力参与到交易市场的经营和监管当中，因此在2012年1月29日余承铨曾以协会的名义致函交易公司要求退出。但是由于时任董事长曾志华一直没有回复，因此不了了之，直到交易市场被停牌。

　　（文章中交易市场工作人员及客户均为化名）

　　《望东方周刊》记者王智亮|江西赣州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