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的风华绝代

  1

  住单位里的公寓房,我家住四楼,顶层是两间阁楼似的小房子。在楼层最顶端,阁楼保温、隔热性能都极差,夏天热得赛蒸笼,冬天又冷得滴水成冰。所以,这么些年,那房子都一直空着,成了单位的杂货间。

  那日出差归来,走到楼下,忽闻楼顶传来咿咿呀呀的京胡声,随后就听到那段最熟悉的《贵妃醉酒》: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声音婉转清亮,自楼顶袅袅而来。我不由停住,抬头望上去,老妇人的脸刚好从小小的阳台上探出来,望着楼下的我。大红外套,满头银发,向我轻轻一笑,她又转身进了屋。

  楼上何时搬来那位老妇人,我竟然全然不知。

  那栋楼却从此热闹起来。

  老人似乎特别痴迷于京戏,每天都能听到她家里传出来的京戏声,老生,青衣,花旦……音量不高,或悲或喜,似有若无,随着风在小区的院子里轻荡。

  因为喜欢戏,每每走到楼下,听到阁楼上飘下的京戏声,我总忍不住站住,抬头往楼上望。每次抬头,都能看到老人家的阳台上那些万国旗一样的各色布片——白色的棉布,花色的旧床单布,扯得大小不一,猎猎的在风里扬。

  只不知她家襁褓中是怎样一个小人儿,天天被京戏包围,不哭也不闹,天生一个小戏迷?

  2

  楼上楼下地住着,不用几天就彼此熟悉了。每天早上我们开门去上班时,就遇上老人挎着菜篮子下楼来。

  看年纪,老人应该不年轻了,至少也有七十岁的样子。老人的眼睛,却清澈明亮,遇人,未曾开口,眼睛便先笑弯起来。老人的衣着很普通,却总是洗得干干净净,打理得平平整整。银白的发,烫成蓬松的大卷儿,又剪成短而利落的发型。脖子间一条艳丽的小丝巾,打成好看的蝴蝶结,常让人眼前一亮。

  七十岁的老人,嘴唇红红的,眉毛也淡淡地修描过,白皙的皮肤松弛了,气色却很好,走起路来腰板挺得那么直。

  老人年轻时应该是一位绝色佳人。

  每天早上,在楼梯口与老人相遇。她下,我们也下,一米多宽的楼道上有时难免挤到一起。每每那时,她总是笑笑站到一边,让我们先走:“年轻人上班忙,你们先走。”轻声谢过,下楼。老人和暖的笑容会在心里浮浮起起好久。

  老人的到来,让整栋楼的气氛都变得活泼和暖起来。以往在一个楼洞里住,楼上楼下,甚至住对门,每天见面也只限于礼节性的打个招呼。有一些,甚至连招呼也不打。钢筋混凝土建筑里住久了,各人在心里也筑起那样一堵厚实的围墙,把外人挡在围墙外。因为住的是单位的公寓房,没有专门的物业管理人员,楼道上便积着陈年的灰尘,没有人想起去打扫,反正都是匆匆的过客。我曾经心血来潮打扫过一两次,后来发现那样的举动没在楼上掀起任何一点小浪,也就作罢。

  那天下班回来,走到楼下就觉眼前一亮。楼前面常年被糊得黑糊糊的绿色垃圾筒竟然被洗得干干净净,楼前的空地上也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份干净顺着楼梯一路拾级而上,一直通往楼顶的阁楼。

  没有人去问是谁打扫的,彼此见面,心照不宣地送对方一抹淡淡的微笑,一声招呼就比往日高出很多分贝。

  再后来,出门来打扫楼道的人就多起来。退休的老人,周末闲在家里的年轻上班族,看到楼道里稍脏,就拿着自家的扫把出来了。其时,整栋楼上的卫生已经比先前不知好了多少倍,大家乱扔乱放的习惯不知不觉就被改掉了。

  楼下有一块废弃已久的花坛,水泥砖的边沿儿早已破损。里面有几株无人打理的月季毫无章法地自开自落,还有一堆叫不上名字的杂草自荣自枯。老人来到小区的第一个春天,就把那个小花坛收拾起来了:月季花被精心剪了枝,杂草拔掉,翻土施肥,撒上了花籽。一场春雨洒过,花坛里就钻出一层嫩绿的芽儿。等到春深,花坛里已是一片繁花似锦,五颜六色的小花儿昂头仰视着开得灿烂的大红月季。走过花坛的人,总忍不住停下来多看几眼。

  看老人戴着老花镜在给月季花修剪,我们都夸老人手巧人好,她只淡淡地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也是应该的,你们上班也很不易。”

  彼时,老人已是我们楼上所有年轻人的好阿姨,老年人的好邻居。

  3

  第一次去楼上老人的家,是去给老人送她洗的尿布。

  彼时,老人已搬来楼上差不多有半年了。

  秋天的午后,一阵风吹来,老人阳台上洗净晾干的尿布顺风就飘下来,落在我家阳台上。我拾起来,将它们叠得平平整整,敲开了老人家的门。

  看到我站在门外,老人脸上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就红了脸:“哎呀,孩子,让你亲自送上来……”

  “呵呵,没关系的,顺手的事儿。”我边说边将手里的东西递上去,眼睛却不由自主往屋子里面瞟了去。屋子里,一桌一几,两个破旧的沙发,外加一点锅碗瓢盆的日常生活用品,再无其他。不大的一间屋子,竟然显得空旷。

  看我站在门口,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老人的脸上再度显出不安来:“真不好意思,屋里现在很乱,也不好让你家里来坐坐……”

  “啊……”那声奇怪的吼声就是那时候从里屋传出来,急躁,低沉,焦迫。

  “好好,来了。楼下姑娘把你的尿布给送上来了……”老人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急急转身向里屋去。

  里屋竟然还有一位老人。那些尿布是为他洗的。

  匆匆跟老人道别,回家,心里却从此又多出一份牵挂。一位年愈古稀的老人照顾另一位常年卧床的老人,那日子,该是如何的辛苦劳累?

  4

  老人家里的日子的确很难,微薄的退休金维持着最简单的生活。听说搬来之前老人把自己住了多年的老房子卖了,为了给瘫痪的老伴儿抓药治病。

  “您年纪这么大了,叔叔身体又不好,住这阁楼不太方便啊。”那日是周末,我跟老人坐一起闲聊。

  “是一位老朋友帮忙介绍的,看在熟人的份儿上,这房子我们跟白住一样。”

  “阿姨,冒昧问一句,您的儿女,他们在外地工作吗?”这个问题,真的在我心里困扰我好久了。

  “没有。我们曾经有一个儿子,二十年前走了……”

  “哦,对不起,阿姨,我……”

  “没事,都是陈年往事了。那年儿子刚刚大学毕业,暑假里跟同学一起去江里游泳,就没再回来……水开了,我去看看……”

  老人站起来去拎灶上的开水。她起身时的那一个微微的趔趄让我后悔得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子。我欲起身,找个借口逃开那份尴尬,老人已冲好热水,恢复了最初的平静,笑咪咪地回来了,又折身走到墙角那张枣红色的旧桌旁边。那张桌子上,一台老式唱片机,一摞厚厚的唱片,古旧的岁月气息,迎面扑来。这些东西,在时下已经很少见。

  “丫头,我走到你家门口,常听到你在听京戏,也喜欢吧?”说着,她随手从那摞唱片里抽一张出来,放进了唱片机。黑色的唱片指针,在红色的唱片上沙沙划过,“咣”一声锣鼓,环——儿——唐明皇李隆基出场,三——郎——,风情万种的贵妃翩翩而来……我的手指随着音乐的节奏与鼓点轻轻地敲击着自己的膝盖。

  老人则更是一脸的沉迷。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美的一张脸,一张容光焕发又温暖祥和的老妇人的脸。

  坐在我们旁边的老大爷,听着那戏声,脸上忽然现出少见的温柔。他歪着脑袋,咧嘴冲着我们一个劲儿傻乐。

  老人走过去替老伴儿理了理腿上的小薄被,又重新坐回来。

  “呵呵,大爷也喜欢京戏。”

  “是,就爱听戏,脾气再大,只要给他听戏他就平静了。吵着你们没有?家里天天咿咿呀呀地唱……”

  “没有,我可喜欢戏呢。”我起身,走到桌子边,拿起那张已经泛黄的唱片袋子。封面上,凤冠霞帔的女子明眸皓齿风华绝代,细看,眼睛里的那丝温暖与纯净却是似曾相识的熟悉。

  “阿姨,唱片上的这位长得跟您还真有点像。”

  “呵,那就是我啊。”老人说这些时,语气平淡又自然。

  她不知道,就是那一句,瞬间里产生多大的风暴,在我心里掀起多高的波涛狂澜。

  老人曾是名角,在那个不大的小城,她曾如当年舞台上的梅兰芳大师一样轰动。老人也曾有过一段让世人艳羡的幸福,男人是剧团里最有名气的操琴师,她是剧团的台柱子,聪明活泼又懂事的儿子曾带给他们二十二年的幸福光阴……那一切,她曾经那么容易地获得,后来,她却不得不看着命运的大手从她那里将这些一点点收回去:时代发展了,剧团不再景气,她所有的辉煌都留在了那些唱片上;儿子溺亡,男人中风瘫痪,家里的经济一落千丈……

  想问她,那一个又一个坎儿她是如何挺过来的。想想,作罢。

  听罢老人专门为我拿出来的老唱片,走出阁楼,折身向楼下走,耳朵边上是挥之不去的京胡声。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那是张爱玲生命里的胡琴,也是阁楼上的那对老人的吧。

  或许,是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

  文/梅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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