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无为也是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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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01-08 15:59
一位编辑要我写下一句有启迪的话。我想到了两个字,只有两个字:无为。
我不是从纯消极的意思上理解这两个字的。无为,不是什么事也不做,而是不做那些愚蠢的、无效的、无益的、无意义的,乃至无趣无聊,而且有害有伤有损有愧的事。
人一生要做许多事,人一天也要做许多事,做一点有价值有意义的事并不难,难的是不做那些不该做的事。比如说自己做出点成绩并不难,难的是不忌妒旁人的成绩。还比如说不搞(无谓的)争执,还有庸人自扰的得得失失,还有自说自话的自吹自擂,还有咋咋呼呼的装腔作势,还有只能说服自己的自我论证,还有小圈子里的唧唧喳喳,还有连篇累牍的空话虚话,还有不信任人的包办代替其实是包而不办,代而不替。还有许多许多的根本实现不了的一厢情愿及为这种一厢情愿而付出的巨大精力和活动。
无为,就是不干这样的事。无为就是力戒虚妄,力戒焦虑,力戒急躁,力戒脱离客观规律、客观实际,也力戒形式主义。无为就是把有限的精力时间节省下来,才可能做一点事,也就是——有为。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无为方可与之语献身。
无为是效率原则、事务原则、节约原则,无为是有为的第一前提条件。无为又是养生原则、快乐原则,只有无为才能不自寻烦恼。无为更是道德原则,道德的要义在于有所不为而不是无所不为,这样,才能使自己脱离开低级趣味,脱离开鸡毛蒜皮,尤其是脱离开蝇营狗苟。
无为是一种境界。无为是一种自卫自尊。无为是一种信心,对自己,对别人,对事业,对历史。无为是一种哲人的喜悦。无为是对于主动的一种保持。无为是一种豁达的耐性。无为是一种聪明。无为是一种清明而沉稳的幽默。无为也是一种风格。
求诸人莫若求诸己
在这里我想从人际纠纷扩展到无为的命题。无为是一种艺术,是一种境界,不限于在人际关系人际纠纷问题上。但我们可以从这个领域说起。
在人际关系上有时我们也会碰到相当令人困惑令人烦恼的麻烦。比如有人嫉妒你的成绩,比如误解你的为人,比如恶人的敌意,比如无知的与幼稚的起哄,还有在我们国家相当发达的流言飞语等等。
愈是有不错的记录就愈容易被很多人寄予希望,而期望值愈高也就愈容易达不到要求而令某些人失望。愈是记录好也就愈容易被大众注视追踪,被求全责备,容易被发现缺失。愈是有影响还愈容易被雄心勃勃的正在破土而出的后辈视为赶超和破除迷信的对象,视为跳高时必须逾越的标杆,视为对手,视为开始新篇章时必须破除的障碍。有理三杆子,无理三杆子,你总会成为被议论被挑剔的人物。
所有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世之常理,不足为奇,不足为病,更不要一碰到这种事就悲壮起来,不要动辄以鲁讯自命,自以为如何地不被理解,如何地需要横站,如何地至死对某些人也不能原谅。这样的悲壮不但不利于身心健康,也不利于客观地公正地对待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意见,弄不好还有点像闹剧。
这里更更重要的是,愈是——自以为是或被认为是成功者就愈可能犯这样那样的错误,他们容易或比较地容易自以为是,自以为洁,比较容易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一件事弄得清明一点竟误以为自己无所不知什么事都能弄明白;一件事做成了竟误以为自己什么事都能做成,自我封闭地论证得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便误以为自己已经独得真理之秘而赋有解迷释惑的伟大使命,关起门来激动了一家伙,便自以为已经崇高伟大了个不亦乐乎。
人这一辈子最容易犯的错误有两条,一曰以己贬人,二曰以己度人。第一条就是过高估计了自己,而过低估计了旁人。第二条以为自己的好恶就必然是别人的好恶,自己的标准就是别人的标准。现在主要谈第一个问题,即以己贬人。
包括许多伟人,他们很少有因为过低估计了自己而该胜利没有胜利的,很少有畏缩不前谦让过度的,而多半是习惯了叱咤风云扭转乾坤,却在一些需要谨慎细致地处理、需要循序渐进的事宜上把事情做砸。就是说,叱咤风云易,循序渐进难;开场红火易,结尾周全难。看人毛病易,看己毛病难;有知人之明已属不易,有自知之明则更是难上加难。胳臂肘总是往里拐,自己总是心疼自己,许多情况下人际关系上出了问题哪怕是被嫉妒被中伤,但毛病有相当程度是出在自己身上,可惜的是少有人能反求诸己也。
陷入纠纷是一大悲剧
人的一生一个大悲剧就是事情还没有做成多少,先陷入了人事纠纷,于是左挡右突,于是殚精竭虑,于是勾心斗角,于是纵横捭阖,于是亲亲仇仇,于是拉拉扯扯,于是阴阳怪气,于是见人就诉苦变成了祥林嫂,最后文章也不会写了,书也不会读了,理论也不会分析了,是非也辨别不清楚了,好人坏人全看不出来了——只顾和别人斗了。于是凡是附和自己的声音的都是好人,不管什么投机者骗子都要;凡是有别于自己的意见的都是坏人,什么诤友老友都一概排斥,心胸狭窄,思想偏执,脾气老大,疑神疑鬼,嘀嘀咕咕。于是正经事全耽误了,自己变成了个摩擦家、阴谋家,变成了个“斗争”狂,变成了个小肚鸡肠、不顾大局、以我画线、痰迷心窍的怪物,还自以为自己有多么正确多么伟大呢。
所以,对于人际关系的各种问题可以有所了解有所体察有所分析有所为有所不为,却绝对不可执著迷恋,不可以做人的技巧冲击了做人的根本。一切能够正确地与得体地处理人际关系的做法,与其说是以意为之,不如说是无心得之;与其说是一种学问一种本事,不如说是一种性格一种素养;与其说是战无不胜,不如说是随他去吧,从不求胜,故乃从无失败失望,于是无往而不胜,或曰不战而胜,非战而胜。有心取胜难得胜,无意成功自有功。
愈是弄通了人际关系的规律,愈应该懂得关系学的难登大雅之堂,愈应该有自己的主心骨自己的真正的价值追求。关系好固然好,关系不理想也只好随他去,同时徐图转机。各种关系合则留不合则去,来则你好,去则拜拜,谁身上也少不了一根毫毛。取得了各方面的好感自然值得喜悦,留下了不良影响也只能总结经验以求从头再来,同样不能影响自己的主心骨。你是做事的应该努力专心把事做好,你是做文的应该努力专心把文做好,你是打球的应该努力专心把球打好,你是唱曲的应该努力专心把曲唱好。
以关系立足的人以关系而败,以事业成就立足的人则虽也可能受关系之惠之害于一时,却不可能被关系决定永远。关系是常变的,成就是相对稳定的存在。有些三四流角色唯恐无人问津,不怕胡搅蛮缠,没有办法,我辈只能避之唯恐不及。你搞你的摩擦,我做我的切实的工作;你造你的流言,我做我的切实的工作;你起你的大哄叫做哗众取宠,我做我的切实的工作;你跳八丈高闹成一团,我做我的切实的工作;你声嘶力竭、大呼小叫、高调入云、危言耸听、装腔作势、连蒙带唬,我还是专心致志地做我的切实的工作,如此积以时日,谁高谁低谁胜谁负,还有怀疑吗?
人生最重要的是知道“不做什么”
一个人做成一件事情有许多条件,良好的人际关系只是条件之一,实力条件就更重要。机遇也很重要,就是说客观条件也很重要。还有许多临时的和偶然的因素,再加上主观的努力才能有望。不了解这一切,只是一味地活动操作强求争夺,往往是轻举妄动,枉费心机,揠苗助长,缘木求鱼,心劳日拙,疲于奔命。
几十年来,特别是近二三十年来,我算是看够了,有的人整天发布自己即将青云直上的消息,有的人整天出入宅门,有的人整天表白吹嘘,有的人整天骂骂咧咧,意在让人相信全党全民都对不起他。这样的人最后到底做成了什么呢?他们的这种表演,除了臭自己以外,他们对社会对人类对历史甚至对个人对家庭能够起什么有益的作用呢?
一个人应该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更应该知道不应该做什么,不要做什么,其实做也做不到什么。比如说话,说话很重要,传播思想,确定方向,分配资源,行使权力,多要通过说话进行。但也有另外一面,就是说了许多话用处不大,说了许多狠话不过是打个水漂儿。
说到说话,我们曾经是非常重视说话的,所谓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够可以的了。以歌颂斯大林著称的苏联作家巴甫连柯写过一篇短篇小说,题目就叫“话的力量”。很难找到与“文革”相比的说话高潮。“文革”干脆是一个话语狂欢节,什么好话忠话高谈阔论豪言壮语都说尽了说穿了说透了底了,什么批判的话臭人的话咒骂的话吓死人的话也都说尽了。姚文元就是说后一种话的能手,而林彪比较会说头一种话。曾几何时,姚乎林乎“文革”语言乎已经成了笑柄啦。
这就是说,认识到话的重要力量还不够,还要认识到话的有时不必多说,说也白说,或者压根就不应该说。例如近二十余年的“不争论”方针,这就是洞晓了话的无力、话的坏事的那一面而得出的经验总结。琢磨琢磨“不争论”的原则吧,这不仅对国家政治而且对个人做人都有极大的意义。邓小平同志自称“不争论是我的一个发明”,这可不是一句随便的话,这是中国文化更是总结近百年中国近代史、革命史、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结晶之语。
口是厉害的,俗话说众口铄金,然而那说的是众口,一只口就未必有那么大力量。一只口这样说,另几只口很可能是另一样说。众口也得看是真众口还是起哄或被迫的众口。例如“文革”当中,众口齐声打倒刘少奇,众口一声誓死保卫这个誓死保卫那个,收效如何呢?只有真正代表民心的众口才有铄金的力量。
再说,众口铄金,这是事物的一个方面,并非全部,另一面则是真金不怕火炼,是淘尽黄沙才是金。另一面还有众口的随风倒,还有所谓“沉默的大多数”。需知世上除了“叱咤则风云变色”以外,也还有“喑呜则山岳崩颓”。
“无为”也是一支歌
借此我想说一个问题,那就是老子讲的“无为而治”。这当然不是绝对的,无为而无不为,无为的目的是有为而不是睡觉不是长眠不醒。让我们冷眼看看世界,出丑的人往往不是消极退缩的人而是轻举妄动的人,人的出丑与其说是由于无知少知不如说是由于强不知以为知,危害人群的人与其说是谨小慎微的人不如说是大言欺世的人,坏人蠢人常常是自我感觉过分良好的人而不是缺少信心的人。儿童少年,没上过学,智障失语,这都不丢人,而只应得到人们的帮助与同情,原因在于这些人才不会自命不凡,横行霸道。
当然,“无为”云云这话本身就很可争议。人生是复杂的,任何人都可以举出一千个例子来说明中国人的人生态度的主要问题是消极退避而不是相反。那么我们应该提倡的就应该是有为而不是无为。好吧,我也觉得老子的“无为”这个说法有点太艺术太浪漫太哲理,此两个字与其说是科学论断不如说是美的感受,与其说是一种原则不如说是一种感觉,它是一种境界而不是具体规定。
然而这两个字又是太精彩了,太传神了,太灵动了,所以我还是愿意就此二字做一点文章——这也是语言悖论的一例吧。正如毛泽东所说的“书读得愈多愈蠢”一样,时髦一点说,这也是深刻的片面之一例。关键在于我们自身的灵气,自身的不教条、不矫情、不可故意抬杠、不可把书读死读呆。
“无为”云云,还有老子的一些其他名言,由于它们的含蓄、神奇、巧妙、哲理性和浪漫性,因而常常引起误解。一种认为老子太消极,其实老子只是比常人俗人深了一两步。更糟糕的是认为老子的“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无私欤,故能成其私”与“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之类的精辟之论是一种阴谋家的学问。其实阴谋不阴谋就看谁用、为什么用、怎样用了,以阴谋境界看无为之论,最多搞几手阴谋还搞不太像,阴谋家是没有无为而治的这种气魄这种静适这种虚怀若谷与这种海阔天空的。
无为是一种境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无为是一种艺术,一种圆融贯通,一种天马行空,自由自在,得心应手,了无痕迹。无为是非“常道”的天道,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理。无为是一种精神的享受,精神的翱翔,精神的解放,精神的自由舒卷,精神的大写意与现代舞。你可以享受无为,欣赏无为,以无为为契机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却难于强求之硬解之操作之扮演之。
无为好像一首歌,每个人都可以唱它,每个人的唱法都有不同。无为又好像一部交响乐,你可以欣赏之、感受之、联想之、琢磨之、赞叹之,却不可自称听明白了全懂了穷尽了,更谈不到会用了管用了。
顺便说一下,先秦诸子百家的著作,窃以为应该用一种半审美的心态去阅读体味,否则把《论语》《孟子》当道学(即丧失了一切生活气息的教条)读,把老庄当阴谋或消极的装疯卖傻读,甚至连《诗经》都当成君臣教化的东西来解读,岂不只能带来灾难?
那么让我们换一种说法,那就是一个人要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一个事无巨细都上心都操劳的人不会有成绩,一个斤斤计较于蝇头小利的人不会有作为,一个热衷于关系学的人不会有真正的建树,一个拼命做表面文章的人不会有深度,一个孜孜求成的人反而成功不了。一定要放弃许多诱惑,不仅是声色犬马消费享乐的诱惑,而且是小打小闹急功近利窍门捷径事半功倍的做事的诱惑,才能有所为。
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这除了说明事物发展的偶然性外,也说明太以意为之了,常常举措失当,强求而不得。有意者,就要看你的意是否符合客观规律了。符合客观规律的努力愈努力愈有效,而不符合客观规律的努力,愈努力愈糟糕。
摘自《我的人生哲学》
王蒙著
贵州人民出版社
2013年1月版
文|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