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我就像每一个人那样,无数次地走在爱丁堡的Royal Mile。
这条爱丁堡的旧城大道曾经脏乱不堪,三教九流挤满。如今道路两旁充斥着昂贵的开司米商店,热情的当地旅行公司,各种高档旅游纪念精品,还有阳光下的咖啡座和炸鱼薯条,鲜红色的旅游大巴和各种其他旅游小巴穿行其间,人人都急着找点乐子。
每隔三两步就是某个街头艺人的露天剧场。高个子的年轻大男孩面前写着一张招牌:“赚钱上学”,配合他年轻又充满阳光微笑的笑容,让人“赞助”得心甘情愿。更多的当然是苏格兰风笛。表演者全副传统服装,抱着形状夸张奇特的风笛。这种乐器天生适合在旷野里演奏,一只乐器就能奏出一个乐团的动静来,只有掠过大湖的风能够把它的声响稀释成一种“恰好”。
沿路走过去,耳朵突然捡到一两个音符。在汽车轮胎的轰鸣声里,这两声音符像蜻蜓点过湖面那样,轻轻地就没了。仔细听,什么都没有。于是站到了斑马线面前,在我张望来往车辆的时候,我看到了他,手持竖琴,坐在十字路口的一角里,双手抚动琴弦。
这是一个瘦削的老男人。手中的竖琴比惯常见到的要小一些。他花白的头发垂肩,头侧侧地低着,傍晚的风时常从他的发间和琴弦之间穿绕而过。他眉毛很黑,略略蹙着。双手和他的脸看起来分属两个不同的人。它们轻柔、灵巧,在琴弦上的姿态仿佛吹口气都能把它们吹散。
竖琴声非常脆弱。与嘈杂的汽车声和乐呵呵的苏格兰风笛声相比,它简直不堪一击。我只能在红灯亮起的间隙或者是两辆车行驶的间隙中听到它们的声音。那简直是为了谱写美好而存在的乐器,难怪在所有艺术作品里,它们是天使和女神的专属乐器。
天使拔下一根羽毛扔下凡间,它轻巧地躲过坚硬的高楼、急速的汽车,它在暖暖的风里回旋,在即将降落到地面时忽而又被鸽子翅膀扇起的风高高扬起。是的,这就是竖琴。
旋律从忧伤急转为欢乐的曲调,它们在黄昏里听起来像一把极细的金灿灿的丝线。我上前,轻轻在他面前的帽子里投下一枚硬币。两个快乐的姑娘路过,金色短发的姑娘戴着一顶黑色的俏皮帽子,听到琴声,她突然拉起了旁边那个腼腆的女伴,在街头跳起舞来。女伴被俏皮帽子闹了个满脸通红。红灯亮起,两个姑娘,一个轻快地拽着,一个笨笨地随着,这样一路跳着,旋转着,在所有人的目光里飘过了马路。
我抱着相机,一直坐在他身边。他转向我说:“我似乎没选好地方,对吗?这里实在太吵。”
“是啊,呵呵,”我指指他的竖琴,“它并不适合这里。”
“谁知道呢,我是第一天来,其他地方让人占满了。”他说。这是一个从美国来的爱尔兰音乐家,参加在爱丁堡的某个音乐聚会。他说出CD,开演奏会,赚钱是something about luck,但是音乐是something about love。他帮我写下他的个人网站,摸笔的时候请我帮他扶着琴。“你确定你扶稳了?”他不放心地问。我点点头。他再次重重地摇晃了他的琴一下,叮嘱我说:“你确定?一定要扶稳哦。”其实那只是一把很轻很轻的琴。但我使劲捏着它,在他写下他的所有联系方式的时候,我的手心紧张得流出汗来。
爱丁堡的夏夜来得很晚。已经晚上九点了,晚霞还没有褪尽颜色。我捏着口袋里的小纸条离开了弹竖琴的男人。那个晚上辗转反侧,满耳朵里都是天使翅膀上那根羽毛飘落的声音。
蔻蔻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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