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乡村,老屋
  • 发布时间:2013-09-04 13:57

  一

  “哒、哒、哒”竹棍敲打青石板的声音,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记忆。

  生命真是很奇妙,我搞不懂为什么要在那一天,对我家来说具有特殊意义的那天,我的记忆库闸门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咣当一下撞开了。而在此前,是一段毫无记忆的混沌状态。

  那是1973年阴历九月的一个秋日,我家的新屋竣工了,当地叫“圆垛”。我脑海中留存的只是一些碎片,人生第一份碎片,其中许多事件的前后逻辑关系,是成年后问母亲,她给补充,才得以串联起来。两岁八个月的我,被扔在一个晒谷坪上,无人理睬。弟弟在旁边哇哇大哭,同样无人理睬。后来母亲说,那一天是弟弟周岁的生日,大人忙着新房子,没有时间顾及一个孩子的生日,何况他还不是头生子。

  我记得大人们来来往往,晒谷坪有两个分别用三段粗粗的圆木交叉支撑在地表上的木桩,这两个土制三角架上,横着一根木头。我记忆特别深的是,木头的圆柱已没了一半,剩下个半圆,地下有很多碎屑,两个三脚架下面,都吊着一块很沉的土砖。后来才知道,这两个三脚架是固定那个横躺的木头以方便把它锯开而用的。一寸厚的椽皮钉在屋顶的檩子上,椽皮上面用青瓦阴阳两面地交错搁放着,形成凹凸,留下走雨水的槽。

  两个锯匠站在木头两边,用一个大锯锯椽皮,这是我小时候最爱看的一种把戏,我觉得很有趣。两个大人扎紧步子,不紧不慢地拉着,锯木声嘎嘎的还挺好听,锯木灰飞花碎玉似地散落,锯木匠还不时哼着歌子。后来到北方听过一首儿歌:“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里唱大戏。”我一下就想起儿时观看锯木的情形,看来,扯大锯对中国农村孩子来说,不分南北,都是熟悉而爱看的“游戏”。

  屋顶上,一些人盖瓦,一些人将伸出山墙外的檩子和屋檐外的椽皮锯齐。我记得的人其中有我的二舅,还有一个堂姐夫。

  有两个瞎子,一前一后手搭着背,竹棍在地上敲打着,一个瞎子大声地问屋顶上锯木的人:“小塘怎么走?”小塘是毗邻我家南面四华里的一个村,是一个公社所在地,算是周围诸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一个后生仔便大声地指路:“往前、往前,再往左,再往前走。”如此指点,靠近了路左侧一口利用泉眼而挖成的井。这口井是全村饮用水的主要供用地,井底有一股一年四季都不枯竭的山泉,水质清冽甘美。两个瞎子眼看就要迈向井口,一个妇女大叫:“那是井眼,往前走不得。”瞎子连忙止步,屋顶上那些捉弄瞎子的人哈哈大笑,似乎觉得无比快乐。恼怒的瞎子破口大骂,骂些什么我自然不可能记得。

  二

  大约在我刚出生时,因为鲠骨而不媚上的父亲得罪了某些人,我家被正式宣布下放到老家的生产队,父亲倒是留下来了。看到老婆孩子都下乡了,为了照顾全家,父亲主动申请到距家不远的小塘公社卫生院当院长。

  一家终于在老家落下户。

  搬进了新房,我的记忆库开始蓄水。

  我最深的记忆是,爸爸常不在家,妈妈带着

  我和弟弟睡在靠东面那厢的前一间房里。窗户格绷着塑料纸,但常常被风或者是捣蛋的小孩扯开了一角。我躺在一张雕花大木床上,清晨阳光照进来,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去忙碌了,蚊帐已经被撩起来。我一翻身,就透过窗户被扯开的一角,望见远处青黛色的山脊,山脊如鲤鱼背,林木葱茏。再离家近一点的山丘,则是只长着浅草和灌木的石头山。正对着窗户的地方,一块坡地上,突兀出一块巨大的石头,黑黝黝的,长得像一头倦卧的水牛。冬天下起薄雪,这头“石水牛”由黑变白,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如果我还赖着不起床,已忙碌一阵子的妈妈,会毫不客气地把我从被窝里掏拖出来,用刚调过猪食的大巴掌,打我的屁股,屁股会变得湿湿的,而我毫不在意,因为一起睡的弟弟常常尿床。

  等我四岁的时候,妈妈让我和弟弟两人睡到后屋的床上,他依然尿床,直到上学。哥哥为此编了个顺口溜:

  满老弟,好幸福,

  半夜梦里画地图。

  先画洞庭湖,

  再画宝庆府。

  三

  开始记事后,尚是三四岁孩童的我,就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孤独,那种孤独似乎浸泡了我的每一个毛孔,直到渗进血液和骨髓。至今想来,依然觉得害怕,害怕有一天醒来,突然发觉自己睡在无边无际、夜色如墨的荒原上,所有的人都拔营而走,单单遗弃了我一人。

  在家里感觉到孤独。大我七岁的哥哥,已经显露出一种桀骜不驯的气质,他在学校里是一个成绩很好、却让老师头痛的学生,根本没有时间来哄两个弟弟玩;而母亲早早地就随生产队出工,晚上回来后,还有忙不完的家务,为了多挣工分,她还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和接生员。

  老屋的基脚是用青石条垒起来的,前面是一丘像月牙一样的水田,我好几次从走廊跌到两米以下的田里。大路贯穿老屋的走廊,因此这走廊便成了要道,常常有陌生人走过。看着我爷爷背靠着墙坐在凳子上晒太阳,走累的人会停下来歇脚,讨一碗水喝。趁着客人喝水的时候,我爷爷就开始显摆,向过路人说他两个在外面当国家干部的儿子,讲他的几个孙子。客人歇够了,说一句“老人家好福气”,便走了。爷爷很矜持地颔首目送,又在等待下一个过路人。

  老屋是向西开门,西边有耸立的山峰,山峰环绕一个水库,水库的闸门下,有一条小溪,向东流入石马江,也从我家新屋下面五十米的谷地里流过,沿溪是一丘丘可以挡溪水自然灌溉的垅田,再往两边走便是一层层梯田。

  我家坐落在北山的山腰,一开门就看见南面两座山,两山夹着的就是我说过的那条叫大路的石板路。大路东面那座山的山顶上长着十几株棕树,伸出圆形的棕叶,长风从天际掠过,棕叶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招手的巴掌。脚下,先是一块块坡地,上面种着高粱、玉米、红薯、烟叶,或者是栽种着橘树。再往下,便是梯田了,禾苗什么时候都会发出一种好闻的香味。插下去不久正在拔节长苗的时候,发出的是清柔柔的香味;等到扬花结穗后,便发出一种浓郁的、在宣告她快要成熟的体香。

  小溪里,有欢实得嘎嘎叫的鸭子,两岸的山上都能听到。它们似乎在上砧板成为食物之前,从来没有过忧愁。

  十年砍柴

  (陈晓菊摘自山西人民出版社《进城走了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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