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很久没有握过的手

  • 来源:37°女人
  • 关键字:父亲,手
  • 发布时间:2013-09-06 15:03

  他躺在病床上,闭着眼,身上、鼻腔里插着四五条或粗或细的软管。按照他的脾气、性格,是绝不会让这些软巴巴的管子欺负的,但这时的他没有一点儿办法,刚刚被手术过的胃,不允许他去和这些管子计较,紧锁的眉间流露出刚强下的无奈。

  按照医生的嘱咐,隔一阵子就要给他捋捋腿、捏捏脚或者搓搓手。这双手我是最熟悉不过的,可是,这双熟悉的手我却30年没有直接接触了。不知宽厚的掌心,粗大且硬的手指肚里,还有那层起起伏伏的硬皮上握着怎样的温度。我的手和他的手一碰触,除了印证视觉给予的感知,体会手上的力气外,这双手究竟打磨过多少冷的热的硬的粗的物体,只有跳跃在手上的青筋知道。

  他是我弟弟,比我小3岁。

  我们曾经拥挤在一张木板床上睡觉,一个被窝里打仗,睡觉的时候,不是我把被子裹起来晾他,就是他扯过被子去冻我。父母常常瞅着我们裸露的身子发愁:被子小了,被子小了。

  在被子逐渐富余起来的时候,我们也如同一窝羽毛丰满的鸟,各奔东西,谋职娶妻生子,为自己的日子奔波忙活。

  想不到在这个谁都不愿意来的地方,我们的手接触在一起,开始感知对方久违的体温。

  这是一双与煤炭打交道的手。他顶替父亲在煤矿工作,下井挖煤,使锨弄镐,天天复制相同的内容,使他迅速完成了学生手向矿工手的转变——粗了、厚了、硬了。黑乎乎的煤和井下冰冷坚硬的石头把手的光洁毫不客气地全都打磨掉,换成了结实有力的粗糙老茧。膀子宽了,胳膊粗了,有了很壮美的胸大肌和线条分明的三角肌。

  那年过年,我们聚在一起喝酒,望着渗透在他手纹和指甲尖上的黑,我建议他用小刷子刷刷。他说,白搭,今天洗了,明天又这样了。他对自己似乎很欣赏,常对我的两个姐夫,还有周围的同伴炫耀,与他们掰手腕、举重,每次比赛亮招,他都将自豪全无掩饰地挂在脸上。

  粗厚的手,细活却干得一点儿都不含糊。我曾见过他摊煎饼的姿势,T型的煎饼刮子被他使得十分流畅,那时他还不到20岁。只要与母亲聊天,说起家务活,母亲总夸他有力气,会干活。

  这双会干活的手后来去做了木工,后来又以矿区土建队队长的身份去布置作业,然后与同事一起去做自己布置过的拉大锯、推刨子或者抡斧子的事情。他说,他不清楚当官的滋味,从来没有在办公室里安安稳稳坐上一整天,只知道当工人和干活的滋味。他一直觉得当工人最好,最省心,最有面子。可是,当他在接近50岁被告知煤矿改制、停产,提前回家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变了。

  那段时间他很郁闷,酒量似乎大增,烟也抽得频繁。在他隐忧的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些吃惊,国有企业的工人怎么会下岗?

  工作没有将体面进行到底,但那双打磨几十年的手则很给力,干活的人群里依然闪烁着他倔强的影子——他去劳务市场揽那些装沙子卸水泥之类的重体力活干。那次相聚,我跟他说:“活可以干,但不要去干那些重活累活了。”“一阵子的事,来钱快。”他说干一晌午能够挣50元,比上班挣得多。他边说边伸着手掌比画,似乎那50元就在手上跳跃。手成了他过日子的工具。

  挣钱、攒钱,为儿子买房,帮儿子娶媳妇,替儿子还账,成了这双手的主旋律。他一天至少干两份活,一份相对固定的临时工,替煤矿管理工人浴室;然后利用倒班的空儿,去劳务市场揽活。

  3年前,他给儿子按揭了一套结婚用的房子,每月要还贷款。装修房子的时候我去了。他正在往6楼背地板砖。他先把两片砖放到墙角一个木架子上,然后屈膝将背靠上去,砖就稳稳地贴在他的脊背上了。他上楼梯的速度很缓慢,而且越往上越慢,头越来越低,气越喘越粗。我又一次劝他雇人。他指着堆在房间里的水泥和沙子说:“它们都弄上来了,还怕砖上不来?”然后算账给我听,单是往上弄这些东西,就要花400多元钱,不花这钱,不就相当于挣了?两天挣这些,值,赶上白领了。

  我握着与30年前感觉完全不同的手,不知是什么滋味。

  想写些文字给侄子,题目是《有时间,去握一握父母的手》。

  蒋新

  (摘自《东方女性》201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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