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旧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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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12-03 13:57
因为渺小格外自如
那年到郑州,是秋日凌晨四点,拖拽着行李被褥,紧跟在父亲身后走出火车站,夹道欢迎的是一大群拉客住店的姑娘大嫂,中原腔的吆喝很生硬,又带点奇妙的媚气,一双双手伸过来,目标集中在单身男客身上,所以我们很顺利地挤出来,打车到了要去的地方。
落叶上结着霜,空气寒冷,学校大门还没有开,门口的早点摊子倒已开张了。我喝了生平第一碗辣糊汤,这郑州人的爱物:非黑非白非青非红,煮成糊状的东西,进到嘴里,不酸不甜不咸不辣,说不清味道,鲜烫口感却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所谓的大城市。
那时候,郑州有全国闻名的亚细亚商城,商城里有自动冉冉上升的步行电梯,好奇妙,第一次踏上去差点摔个跟头。还有守在电梯前清秀有礼的迎宾女郎。我的某个男同学,在经过迎宾女郎身边时,忍不住伸手戳了一把,他以为她们是机器人。
当时著名的小商品批发市场,是学生们的宝地。床垫、水瓶、台灯、衣服,甚至包括方便面、火腿肠与饼干,都从这里被学生们成批地扛回去。
我在郑州遇到的本地人都善良,尾音向下、硬戳戳的腔调里,带着让人忍俊的诚恳与憨厚。在很久以后的今天,我着实完全不能理解,网络上那些铺天盖地对该省市人的负面评价。
郑州像香港一样,保留着中国最传统的文化,比如,大街上有带着长辫子的电车,叮叮当当在街上跑,车顶紧挨着行道树浓密下垂的枝叶驶过,轻快得像童话。
人虽然多,可如果你将目光放远,整个城市仍然会显现出空旷感。人因之而显得格外渺小,又因渺小反而在这宽天阔地里格外身心自如。
秋日盛大道路迢遥
学校在文化路上。如名所示路上有许多大学院校,有书店、音像店、文具店、花店,还有台球厅、录像厅,许多便宜小饭店。我们在那里厮混掉两年时光,对于这群高考落榜的自费生来说,两年时光不过是以不菲学费换张大专文凭,顺便学点职业技能。
捧着饭盒走在青青树下,横穿草坪去上课,我们不觉得与正式生有多少不同。我们如鱼得水,甚至没有发觉,这中州之地盛大轮回着的四季,我们只得享受两轮,就要离开。
和家乡不同,这里的四季斩截干脆,春夏秋冬,绝不暧昧含混。我最喜欢郑州的秋,雨水稀少,晴日爽朗。城市那么大,迢迢遥遥,一望都是长而直的马路,纵横如棋格,以“经”与“纬”直观简洁地命名着,“经三”、“纬四”……公交路线遍铺全城,交通便捷。连路痴的女生,都可以安然地结伴往街上闲逛,毫不迷惘。
国庆后一日,我和高挑、腼腆、眼里含秋水的安徽姑娘江离,各抱一箱小商品批发市场批发的饼干,走在金水路上。走,吃,聊,笑,无意识地追踩法梧脆薄的落叶——金水路上的法梧高大,金叶绵延,映着背后厚重的红墙,再往上是碧蓝如洗的天空,那是一种庄严灿烂引起的心头震动。
我们也曾逃课结伴坐车去看黄河。出城不远就能看到那滔滔万古,那一片水是混浊的,也无骇浪惊波,但,无声中似又孕育着重大事件。在郑州,也许是我们太少见多怪。又或许,毕竟是夏商周上古三代的腹地,八方风雨会中州,残存有“王气”的旧都。这城市有种厚重沉积的力量,在向下坠,向深处潜流,故时时让人忽起敬畏。且,人人身上天生带着一种镇定自若。无来由地,我们在陌生的街道停留到深夜,信任着它的治安状况。确实一路平安,除了那一天……
那些男孩教会我的事
那天文化路小录像厅里,放的是港片《纵横四海》。宿舍的大姐大陈怡、我,加上四个男生在看。忽然,男生们哗啦一声全站起来,与本地的一群年轻人对峙。半明半暗的过道上,两拨人推来掇去,气氛紧张的几分钟之后,又一哄而散。
懵懂中的陈怡与我,被拽出门去。外面落着雪,冬日下午四点晦暗的天空被越来越多的雪花占满。一行人越走越快。走在最后的是吴强,阴着脸,手放在怀里一声不吭。李响问他:“带刀了?”他不回答,过了一会儿,把空空如也的手抽出来,狡黠一笑:“没有。”
吴强正在和陈怡谈恋爱。但半学期后,陈怡就退学回家,重新参加高考。她第二次高考还是意外失利,很快地参加工作,嫁人,生子,不再和我们联系。陈怡跟我们都不一样,她是标准的淑女加书呆子,一路重点学校上过来,沦落至此纯属意外。
而我们,逃课是家常便饭,比起职业技能,大家更乐于学习另一些。比如我,学会了捣台球、翻墙、溜冰,吹口哨,打响指,抽烟、说粗话,打游戏机、赌钱……都是跟男生学会的事。作为回报,我在月底慷慨奉献出多余的饭票、饼干与方便面,足够让饥荒的小伙子们欢呼涕零。
那一年,二七广场的纪念塔,永远站立在天底下,像有亘古的沉郁与孤独。我们通常不看它,只是经过它。经过它再穿两条马路,是一个巨大的音像批发市场。
周日的时候,我经常跟着男生们去那里。有录像带、磁带,也有唱片。堆成小山的打折磁带,两元一张,能淘到非常好的版本。每当我想买,男生们总会阻止:“我们都买了,你拿去听就是了!”
中有相思意
我在郑州最爱吃牛肉。一大碗牛肉面端上来,老板一扬手,几只生蒜头在饭桌上溜溜地滚,头一次看到时,吓了好大一跳。不知为何,郑州的回族人亦多,北大街清真寺边上,有家牛肉包子店,肉多油重,最是杀馋。
本以为南方人,吃不惯郑州满街的面食。然而事实是面食又好吃,又养人。两年我胖了二十斤,翻出照片,十九岁的女孩,站在碧条万缕的柳树下,有风,白衣的袖口被吹得扬起来,满眼亮晶晶的喜悦与好奇,而腮帮圆鼓鼓的,看着像在跟人赌气。
照片是吴强拍的。陈怡走后的第三个月,在城西碧沙岗,我们开始第一次正式约会。碧沙岗公园春天里烟柳如海,柳丝拂水,荡荡漾漾都是不尽相思意。我一直以为北方干燥,不适宜柳树生长。不料碧沙岗的柳,亦隐隐有江南风味。只是未曾配上小桥流水与桃花美人,只是一个劲地铺陈着绿,远看是浩渺,细看妖娆。像听豫剧,以为都是《花木兰从军》的慷慨嘹亮,谁料亦有《秦雪梅吊孝》的哀婉动人。
还有一张照片在铁路桥下,郑州是铁路枢纽,因此铁路桥亦多。阳光温暖,我的布裙子上沾着爬栏杆时的泥点,长发黑亮,但沾着絮絮雪白的杨花——郑州的杨树太多太多了。眼睛定定地望着镜头,很傻。吴强说,“像台湾作家三毛。”
沿铁轨我们四散分离
我在中学的课本上就曾学过,这个城市有两条铁路干线经过。一条是京广线,另一条是陇海线。
就在房屋与农田之间,铺设着纵横的铁轨,冰冷钢质的轨道,伸向无尽的远方,工业时代的气息,缓缓弥漫在农耕时代的田野上,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夏夜,我和吴强,还有其他几对男女,带了凉席与冰啤到陇海线上,在无人值守的小站台上躺着看星星。空酒瓶掷向铁轨,欣赏尖锐的破碎声。冬日晴好午后,我们沿铁轨散步。把脑袋缩在衣领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我的口哨吹得比男生们都好。
这些铁轨,每年两次,将我们从四面八方带往一处。而也如意料之中一般,将我们四散分离。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仓促。
两年,才知道这数字的残酷,一切只来得及发生,来不及酝酿,就要结束。
我南下,吴强回家乡。他父母早已安排好稳妥工作,在地方税务局。
临走那天,吴强和其他几个同学来站台送行。我探身在车窗外,拉着吴强的手说话,火车缓缓开动了,我们紧握在一起的手,不得不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松开,我呼喊他的名字,他的脸上泛出了苦笑。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吴强。我知道,有些人注定就只是生命中的过客,缘尽分开,咫尺亦天涯。
真实的世界,如窗外凌厉风景,很快向我们扑面而来。我在郑州度过的,是一段被夹在童真年代与成人世界间的空心地带,除了喧嚣磅礴的青春,一无所有,快乐忧伤都如此纯粹饱满,却,毫无用处。
可我最美好的时间都留在了郑州呀。青春散场,如水中花,世间最不可理喻的美丽乡愁,我竟然给了一座注定只是过客的城——回不去的旧郑州。
撰文_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