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科外的“女超人”

  她的朋友中国社科院教授朱恒鹏对她说“于莺,你一定要成功,要不然中国医改就没有希望了。”她觉得好玩;办诊所转了一圈发现诸多潜规则时,她也觉得好玩

  在接到《瞭望东方周刊》的约访之后,于莺最先在微信上用语音和本刊记者说:“我要说什么?我觉得这东西没什么好说的。”

  从北京协和医院辞职前后,在微博上有着二百多万粉丝的“急诊科女超人”于莺接受了数不清的采访,最多的时候一天甚至有5个,以至于都忘记了很多关于她的专访。当本刊记者提起某档访谈节目时,于莺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从2013年10月份到台湾培训学习开始,于莺就很少抛头露面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得做事了。”

  辞职近一年,这位可能是中国网络上最有名气的医生做了什么?

  你知道什么是规划吗

  于莺最开始做的事,就是开诊所。

  在刚刚过去的全国两会上,有记者问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市卫生计生委主任方来英关于个人开办诊所的事情,方来英表示:北京对社会办医是开放的,并且是有成果的。

  于莺告诉本刊记者:“是啊,方来英说得很对啊,是开放啊,但是走一圈下来,你就不这么看了。”这“一圈”,于莺按照要求,选址,审批。选址有几个要点,居民楼不行,紧邻幼儿园学校不行,违章建筑不行,与其他医院诊所挨着不行,相关利害关系人反对不行

  在“不行”之后,终于找到了行的。拿到卫生局审批,得到的回复是:“东北三环的诊所密度已经够了,没有规划。”

  “所谓规划,是缺少科学依据的。”于莺说,在卫生局审批的过程中,于莺既没法通过网络来查询其他诊所的区域位置,也没法具体了解“规划”的模样,只能选好地点去试。

  规定上写着“同类别的诊所不能重复”,但像于莺要开的个人诊所和“和睦家”这种私营医院到底是不是同一类别,没有答案。

  通州的一位卫生局长曾经给于莺寻摸到一个地方,但局长自己也承认,小区内入住率不高,盈利很难。可四处碰壁的于莺已经很感谢有这样的局长了,“政府服务做到这一地步也行啊。”于莺有些无奈。

  在一家广播电台做节目,于莺问一位卫计委的司长在北京开个诊所为什么这么难 ,司长的答复是:“按照规划来说,不会卡你的。”于莺表示只能自己努力。但转头会想,你知道什么是规划吗?

  “有些人就跟不食人间烟火一样。”于莺对本刊记者说,听这话的时候,好气又好笑。

  当华夏医界网发出方来英表态的微博时,于莺看到之后很快转发,并送出一个“挖鼻孔”的表情。

  现在,于莺只能把开诊所的事情缓一缓,曲线救国,找一家私营医院合作,先把临床做起来,她觉得离开一线太久了。

  医生的动力在哪里

  在台湾期间,于莺了解到一个普通的诊所医生月收入折合人民币可以达到13万元。他们的诊所大多开在一个小区里,楼上是住房,下面是门诊。

  这样一个诊所里的医生完全可以处理简单疾病、突发急症、健康预防、hpv疫苗、儿童保健甚至是戒烟,如果有严重疾病可以转到大型医院治疗。于莺觉得这种信任的建立是持久的,“这个医生可能会看着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在这样的关系里,医患矛盾是不多的。

  同样在美国,更多人选择离家近的诊所治疗,一方面是因为医疗保险,另一方面则是美国医生的业务水平是经过标准化打磨,医生水平相差不多,接受的培训与要求相似,医疗水平相差不太多。

  在国内,事情不一样了。

  于莺举了个现实例子:她的女儿看牙,矫形器费用是6000元,挂号费3元。医生明面上能拿到的只有3元,包括矫形器制模、一份详细的使用与保健说明,这些手艺与知识的价值是3元人民币。剩下的则是矫形器的器械收入。医生的投入与产出比完全不对等,劳动力低得一塌糊涂,在这种情况下,医生的动力在哪里?

  “中国医疗费用并不贵,但是里面的构成比很惊人,为什么不能把那些回扣摆明,合理增加医生的收入呢?”于莺反问。

  虽然不拿回扣的医生不少,但在现有体制下他们处在明显的弱势。时间长了遭受排挤不说,更重要的是生活确实不如别人好。这就导致没拿的医生委屈,拿了的也委屈,因为医生的诊疗价值本该值那么多钱。

  单举一个挂号费的例子,中国的三甲医院不到10元,香港需要100元人民币,而在美国则需要120美元左右。

  “沟通只是手段不是方案”

  在全国两会结束之后,于莺陪着无锡市人民医院副院长陈静瑜参加一个协和医生的饭局。饭局中间,她以一个体制外的人看她的前同事,感觉“很可怕”。

  谈起当前的医患关系,于莺的前同事们都很激动,他们遇到患者吵闹的情况,做法是“不和他吵架,出门告诉其他患者,这个病人耽误你们问诊了”。同事们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于莺不这么看,“沟通是很好的手段,能够缓和矛盾。”

  但沟通也不是方案,方案的规划与制定来自上层。

  “医院管理者是为上面负责,没大必要为患者的感受服务。”于莺对医院管理诟病已久,医院没有对医护人员提供更多更好的保护,也没有为患者带来更多更好的服务,整个医院没有什么大动力。于莺在协和医院的时候经常会领患者到某个诊室,因为医院的标识不太清楚。她曾经在半夜两点和刺头家属聊天,让家属心理战线崩溃,听从医生安排。但是不能保证,每个医生都有这样的耐心与沟通能力。

  美国梅奥诊所所有医护人员看到通道里的病人都会主动提供帮助,原因不过是经济刺激下的服务意识。

  而中国的医生不会因为多看病人就能获得更高的收入,在同样经历过初期高强度的临床实践之后,美国医生可以得到一份很好的收入,而中国医生则需要成为一个科主任才会得到根本利益,一个好医生与一个科主任的不同路径,也造成了这种差异的出现。

  “晴雯出去了,不伺候你们了”

  北京协和医学院毕业的于莺承认,会有些“协和气质”在里面。于莺高考那一年协和只招30人,分数线远远超过北大清华,她也会感慨,“现在毕业生一届不如一届”。除了那份热爱之外,还缺乏对于业务的高要求。

  于莺那一届,仍在协和医院的只有两个女生,她辞职之后只剩一个。她的那位同学现在还没有结婚,于莺在32岁才生孩子。

  医生需要不断的积累,对于常见病种的见识在最开始的几年会不断接触,通过连续的关注与投入才能在临床上获得更多的诊疗经验。但是于莺发现,二十多岁的年轻医生就着急要孩子,这样业务上肯定会受影响。

  “皇帝如果通告大观园可以自由通婚,最不愿意的是贾母们,失去了联姻的政治地位。然后就是那些王子小姐们,因为他们大多数没有独立生活能力,但是像晴雯肯定就出去了,不伺候你们了。”于莺用一个“不太贴切”的例子来表达医生自由执业的问题。

  于莺把自己比作晴雯,特立独行,追求自由。一部分医生可能已经习惯了制度惰性。在三甲医院扩张的同时,基层医院的一些医生被制度“包养”了,他们乐得旱涝保收,不再钻研业务精进技术,病人越少越高兴。

  在公立医疗体制下,不少人到了教授级别之后,不愿再申请课题,也不愿再写业务文章,不愿多出门诊,不愿多上手术。甚至学生也不带,埋头于出去院外会诊、开飞刀,以此获取更大收入。

  可一旦把这些人的事业编制去掉,其中的很多人就会重新掂量掂量了。事业编制就像是《无极》里刘烨的黑袍,是约束又有好处,让人欲罢不能。由于国有事业身份比企业身份要高,公立医院医生的退休金远超民营医院医生。

  当本刊记者向于莺转述钟南山院士在两会上提到的医护淘汰制时,于莺的回应相当直接:事业编制的情况下,谁有随便开除员工的权力?她对钟南山在两会上关于医改的言论多有批评,“大多是空话,没有什么技术上的建设。”

  “有钱也可以美好啊”

  1993年,于莺觉得母亲让她报考上海财经大学“铜臭味”太重;2013年,于莺打算开一家商业性质的个人诊所。

  二十年时间足可以改变一个人。

  在台湾3个月学费花了十几万,于莺在协和十年的积蓄眼看就快没了,于是决定试水淘宝店,有收入养活女儿的同时还能有一些商业上的探索实践。

  商业测算、流量转化、岗位职责、雇员管理,谈起淘宝店,从于莺口中说出的都是这样的词汇,一个常年在临床打拼的医生不得不事无巨细。

  于莺的淘宝店完全是一个小型公司,所有的管理、财务、物流经验都可以移植到她打算开的诊所上。她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每次她在微博贴自己的淘宝广告时,评论里总有人骂,“钱”在中国人眼里仍然是一个很敏感的字眼。

  于莺试着脱敏,但是在和私立医院谈合作分成的时候还是会说“你们定,你们定,反正我有淘宝店。”

  窗户纸虽还没有捅掉,但是于莺的想法已经改变了,“没钱可以美好,有钱也可以美好啊。”

  “现在骂的人少了,可能都被我拉黑了吧。”于莺笑着说。

  于莺不喜欢神圣化医生,那样做会让医生处于不义,身处道德囹圄,“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都有不同侧面。”这也是她不太喜欢国产医疗剧的原因,“《心术》那个比较假,不真实”。在医院呆久了,会觉得没那么完美。

  于莺在一段正经回答之后,立刻打趣道,“六六可千万别知道,她的粉丝群惹不起。”

  淘宝店的生意维持得很好,于莺一周只需要一天时间来对账,其他时间她要联系医院,参与公益活动,跟互联网公司讨论医疗app的开发,这些在协和是没法实现的。

  在本刊记者采访过程中,于莺多次说到“好玩”这两个字。

  她的朋友、中国社科院教授朱恒鹏对她说:“于莺,你一定要成功,要不然中国医改就没有希望了。”她觉得好玩;办诊所转了一圈发现诸多潜规则时,她也觉得好玩。

  “好玩”成了于莺与体制摩擦之间的润滑剂,采访最后,“女超人”于莺说,“道路漫长,要有信心。”说的是她的诊所,也是中国的医改。

  《瞭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 高海博 | 北京报道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