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出世就沉没在时间里了,时间如水我如鱼。
那是烟、雾、空气的包围,浑然不觉如影相随,我几乎不能明确是我拥有了它还是我正被它裹挟。
它是那样直接、迫近、强大地面临着所有的生命,但是为什么却最容易被忽略?
风无形,可是柳枝拂动、树弯腰,我们可以看到它的力量;空气无状,可是在阳光透射下,可以看到尘埃浮动、地气上升,目击它模糊的形态。
但是时间呢?
谁感受到它的力量,目击过它的形状?
它是谁?
它是钟表里的刻度,是太阳和月亮的约会;是由黄转绿暗暗托出春天的一只看不见的手,是淹没着宇宙万物的滔滔洪流;是神秘的意志,神秘的脸,是一切生命的杀手和产婆。
谁能画出它的肖像呢?
在我们的想象力的铁路修不到的年代里,一个东方农耕民族,因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认识了它,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季”。“季”是以四种容颜出现的,循环往复,互相衔接,从未有过一次失误。
当然还是东方,一些狩猎民族,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间,因而他们看到的也主要是黑白两色,白天是白的,黑夜是黑的,他们把它叫“日子”。
另外是游牧者,他们很容易把它叫作“纪元”,漫长的动辄千里的迁徙和转移,使他们随着或逆着它移动,也使他们看到了它更真实的茫茫无声的面容。
漏、晷、钟、表。
这些都是人类妄图捕捉住它而设的夹子和陷阱。人们以为捉住了它,紧密地把它关在里面,非常珍惜,仿佛里面关了一只规矩而又准确的小鼬鼠。
在这种儿童游戏面前,它是宽容的。它不愿意拆穿这种幼稚的错觉。
人们经常爱问的一句话就是:“你有没有时间?”
我们怎么能够有或者没有时间呢?因为我们的一切都是它赐予的,都为它拥有,就像我们不能说自己有没有天空一样。
它给了我们那么多时日,让我们饮食男女、劳动思考,让我们创造,它多么伟大仁慈!我们每每看到太阳饱满金红地升起,就把太阳想象为它的脸,心里流露出一个生命对它的崇拜和感激。
然而也许人们总的来说是让它失望的,人们不珍惜生命,人们不仅挥霍而且极其藐视时间,人们把它给予的一生随便地混过去……于是它使所有的人死去,让新的人诞生出来。结果差不多,于是它再让这批人死去,让新的一代再诞生。如此循环,无数代矣,它的希望竟还没有绝灭,这是多么伟大的耐心!
时间啊,我们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
在你的忍耐和仁慈之下,我们究竟做了些什么?我们无所事事,没有目标;因为空虚,我们互相勾心斗角;因为无聊,我们把对同类的践踏当作平生乐事。
我们还崇拜金钱,就像小孩崇拜自己屙出来的屎一样。
我们不珍惜生命,但我们却贪生怕死。
我们以自私为核心,但我们经常向别人曲背弯腰、胁肩谄笑。
这些,当然你都看见了。
极度的灵活,超自然的伸缩性,不可思议的变幻速度。是的,鼬鼠一般,短肢,细长柔韧的身子,光滑的皮毛滴水不沾,豹头,双眼凝注而有神采。
无处不可穿越,无处不可逃遁。
闪电的一击,比一切猛兽凶猛。
它象征着“短暂”的残酷力量,而这正是时间的另一属性。在这寒冷的、毫无商量余地的时光匕首面前,谁也没有能力躲闪。这位快捷的剑客,它的暗杀从来没有落空过。
恐惧就是这么来的,和生命一起来的。植根于生命的底核,随着大无畏的生命一起生长。当生命吸收营养的时候,它也吸收;当生命衰弱老化的时候,它睁开了眼睛。
恐惧是灵魂中基本的颜色,是使灵魂活动的力量,梦是它的镜子。
不知畏者不足畏。
时间的弥天洪水在通过每一个具体的生命时,是细腻,是一根伸缩变化的悠长的猴皮筋。小女孩就是在猴皮筋上找到了它的对应物,她们像一群小鸟,在时间的枝上跳来跳去。她们正处在可以把时间当作玩具的年龄。
“一五六、一五七,马兰开花二十一。”
这种音韵上口毫无内容的歌谣,仿佛不是唱给人听的,因为它什么意思也没表达;但是只有小女孩们爱唱,这些精灵仿佛是唱给人类以外的什么东西听的。
时间对小孩子来说,是那样像老人,慢吞吞地难熬;
时间对老人来说,是那样像顽童,转眼就不见了,怎么也抓不住;
时间对那些伟大的男人来说,是女人,可以占有,可以利用它无形的躯体延续自己短暂的生存,所有伟大的男人都曾使时间怀孕,从而在历史上复印出自己的影像;
时间对那些美丽的女人来说,是男人,它是那样言而无信、轻浮短暂,那样轻易地摧毁和抛弃美。
我们总是把一代人解决不了的纠纷、矛盾、疑问留给它,寄希望给它来证明。
其实它根本就没有理睬过我们,既不关心也不评判,就像鱼在水中争吵并不与水有关,也像鸟在天上厮斗并不于天有碍。它静默地坐在一切之上,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同时它又有细致灵巧的手指,猫的无声脚步……悄然移行。
我是多么渴望看到那些已经消失了的事物再现!
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吗?
在时间的尽头,在幽暗的内脏,在呈现着虚无假象的背面,在意识的深不可测的井底,那神秘的、那玄妙的、那不可洞察的创造万物之手——是什么?
(小海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