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即娱乐?

  和波普尔(Karl Popper,犹太裔思想家,批判理性主义的创始人)一样,尼尔. 波兹曼(Neil Postman,世界著名的媒体文化研究者和批评家)提醒人们要警惕电视这个二十世纪的宠物。有所不同的是,波普尔焦虑的是电视中暴力、色情等内容对儿童的腐蚀,这是他作为享誉世界的政治哲学家和科学哲学家对上个世纪下半叶愈演愈烈的暴力低龄化趋势发出的道义呼吁,为此,一代自由主义巨擘甚至建议政府牺牲言论自由立法对电视制片商进行管制,他敏锐地感受到了电视的“刚性”危害;波兹曼则捕捉到了电视的“柔性”隐患,他瞩目的是,电视造就了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令人恐慌的不是所有严肃话题都以娱乐的形式在公共话语空间狂舞,而是娱乐本身就成了严肃话题的一部分。

  波兹曼生前是纽约大学首席文化批评家。在传播学领域,诚如一家报纸所言,“他在麦克卢汉结束的地方开始,用学者的渊博与说书人的机智构筑他的见解”。他对后工业社会的深刻洞见与尖锐批评至今被奉为圭皋。他见证了电视行业从萌芽初创到逐渐壮大、最终成为连政治、宗教都要借助其宣传效力的媒体巨无霸的整个过程,对于电视从“媚俗”到“俗媚”的主客体置换程序,波兹曼的考察与评述堪称权威。

  消解严肃话语体系

  娱乐成了电视时代人们的刚性需求,它对严肃话题的颠覆过程堪称“润物细无声”。当2010年的我们还在为老大哥〔“老大哥”是乔治. 奥威尔(George Orwell)在小说《一九八四》中的独裁者〕迷人的斗鸡眼心烦意躁时,安然度过1984年的波兹曼早已放松了奥威尔替自由世界绷紧的神经,使他忧心忡忡的是阿道斯. 赫胥黎(Aldous Huxley,英国小说家、散文家、博物学家)在《美丽新世界》(1932年发表的科幻小说,以讽刺笔法描写他心目中的未来世界)里描绘的可怖图景:“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

  这场“娱乐起义”运动的吊诡之处就在于此,娱乐颠覆了以印刷品为媒介的时代建立起来的人类思想和知识的传递模式,借助电视媒介这把充满隐喻力量的利器,轻而易举地刺破了人类脆弱的思考防线。但娱乐的政变并没有为自己赢得合法性,它在消解严肃话语体系的同时,始终无法建构起一套新的有价值的认识论。因而,“莺歌燕舞”中的芸芸众生只是为了娱乐而娱乐,而对于如何生成一套解释和认知世界的理论,娱乐无能为力;早已缴械的人们更是无所适从,当世界在黑暗的语境中难得地安静下来时,焦虑和无力感将如鼠疫一样蔓延,只有当下一次娱乐狂欢降临,人群才会告别墓地般的安静,这种恶性循环已经成为一种稳定的机制,也是我们的时代病灶所在。

  修正信息的定义:从电报、照片到电视

  波兹曼精准地剖析了娱乐的篡位过程。在印刷术统治世界的时代,报纸和图书是人们获得知识的唯一途径,当时的人们通过阅读报纸获得与自己生活息息相关的信息,行动与信息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这一切随着电报的发明而改变,电报大大提高了信息的即时性,全球各地的新闻穿越时空距离被罗列到人们眼前,这迫使人们在无形中修正了信息的定义:它不再是对人们生活工作有着巨大影响的要素,而只是一大堆看上去提供了丰富的知识、实际却毫无意义的文字符码。而随着摄影技术的发明和大规模应用,具有强烈视觉冲击力的照片开始统治人们的眼睛,从这个时候起,工具不再是中性的,照片重塑了语法体系。与字词句子不同,照片无法提供给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观点和概念,除非我们自己把照片文字化,因此文字展现的世界是一个概念,照片展现的世界则是一个物体,它失去了被记录内容在真实世界中的语境,任何一段文字或者另外一张照片与它配合都可以奇妙地衍生出一段新的信息姻缘。

  从这个意义上讲,“图像革命”之后的信息已经毫无诚信可言,它可以被制作者和阐释者任意歪曲,信息接受者们不再需要如同对文字一样通过自己的抽象思考来获取知识、价值和观念。在自由世界的商业社会里,信息制作者们为了取悦大众获得不菲利润,一场盛大的娱乐盛宴由此开幕。而在铁幕的背后,信息必然成为独裁者们心爱的玩具;电视的出现终于引爆了信息原子弹,电报和照片以动态的形式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娱乐不再遮遮掩掩,它名正言顺地处死了严肃话题,大众甚至津津乐道这次弑君行动,人类臣服于电视机前,心安理得地慢慢退化。

  价值重估的互联网时代

  波兹曼的时代电脑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无可替代,但他已对可以预见的互联网时代提出了警告,而今日的事实比他猜想的更让人悲观。互联网表面上集合了印刷术与电视,为两者提供了貌似公平的决斗舞台,实际上互联网上的文字信息多是电报的升级版,网络阅读和电子书虽然延缓了人类智力的退化,但它们依然阻止不了网游、视频等娱乐对人类精神生命宣判的死刑,只不过是更加缓慢而痛苦。在如此众声喧哗的互联网时代,一切价值等待重估;在新的评判坐标中,娱乐将成为主宰一切的原点。所有曾经被冠之以“神圣”、“经典”等严肃定语的事物,都要经历一次拆卸、解构、溶蚀的语义重塑手术,直至被纳入一个崭新的话语谱系。

  以2009年崛起于轰轰烈烈的互联网大众语文运动中的“寂寞党”、“杯具族”为例,他们嘲讽性的异军突起足可成为我们探究娱乐所具有的巨大颠覆能量的范本。“寂寞”,与“孤独”本来有着同样的尊严,它所描绘的人类困境是哲人思考的母题,但随着对百度魔兽帖吧一条“贾君鹏,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帖子的狂热追捧,以及对“哥发的不是帖子,是寂寞”这条语录的疯狂戏仿,“寂寞”本来享有的尊敬荡然无存。一位网友精辟地指出:“一帮无游戏可玩的魔兽玩家,没去闹事已经算是万幸了”。在他看来,由于《魔兽世界》迟迟不能上线,众多玩家无所事事,无聊之余只能自娱自乐。这种“不是在玩游戏,就是在等待玩游戏”的无限循环,正是典型的时代症状。

  “悲剧”,原本承载着古希腊的光荣与梦想,凭着它,倒在死神面前的人类又在忒弥斯(Themis,古希腊神话中主持正义和秩序的女神)面前仰起了高贵的头颅。与它同音的“杯具”则轻轻拂去了那层阴霾,它以顽皮的黑色幽默语气调侃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但“弑父”行动显然并不彻底,它的每一次轻盈登场都笼罩着“悲剧”的阴影,由此构成了二重反讽。“杯具族”的经典警句——“人生是一张茶几,上面放满了杯具”业已成为这个交织着苦闷、欲望与迷茫时代的座右铭。与上述“祛魅”反叛异曲同工的是“去秽”运动,带着面具的新词帮助使用者在与“反低俗”和“关键词屏蔽”的交锋中虽然依旧带着镣铐,但舞步更趋灵动。这也许是以娱乐为名的各类民间事件中唯一带来正面价值的修辞运用,从中我们似乎窥见了些微蕴藏于互联网中渺茫但聊胜于无的希望。

  泛娱乐化的商业

  Web 2.0时代早已到来,博客不再是新名词,滥觞于Facebook的交友网站成为了白领和学生们的最爱,在开心网、校内网上偷菜、分享视频照片荣升“开门八件事”之列。微博的闪亮登场更是宣告了零距离时代的到来,信息的传递与共享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速度。所有这些互联网产品的出现与流行都遵循着一个逐渐深入人心的准则:泛娱乐化。如果一种新产品无法带来视觉、听觉乃至触觉上的乐趣,同时又不是承载它们的媒介,那么它未来的用户数量便颇让人担忧,更遑论赢利方式了。在可预见的将来,套用该书第十章的标题,可以说,“商业是一种娱乐活动”。

  互联网时代的商业行为已经在它的潜移默化下悄然展开,对娱乐精神的致敬应当成为企业家们新的共识。在此全新领域占得先机的人们中间却也有云泥之别:一类是开发生产由大众娱乐运动衍生的周边产品,如“囧”、“槑”文化衫等,这是一种非常被动的投机行为,这类开发商的嗅觉固然敏锐,但由于居于产业链的最下游,这些产品的商业周期受制于娱乐运动,狂欢一偃旗息鼓便落于滞销的窘境,内中风险不言而喻;另一类则引导了这个时代的娱乐浪潮,他们每一款新产品的上市都是对人类想象力的一次突破,提供了前无古人的娱乐体验,这方面的典范便是Google与苹果。对Google而言,永不停息的创新是企业生命力的源泉所在,它的每一个创意都为互联网提供了发展的新趋向,从Google Earth 到数字图书馆,Google对娱乐时代的贡献功不可没。而在许多年轻人那里,苹果就代表着时尚、潮流,它旗下的iPhone 迄今全球销量已突破四千万台,惊艳的外观、顶尖的音质和完美的触屏设计以及不断升级更新的功能使它当之无愧地成为了娱乐终端。这两家公司的一大共同点便是拥有相当规模并且数量每天都在增加的铁杆用户,究其原因,在于它们提供的不仅仅是产品,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互联网时代,如果依然正襟危坐,在商言商,那么将不仅错过一场场饕餮盛宴,更会被臣服于娱乐的人们无情地甩在后头。

  2003年,波兹曼逝世。这一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iTunes Store上线,那一刻,乔布斯志得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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