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画家陈逸飞一幅《故乡的回忆》将世人带入如梦似幻的水乡周庄。她像位神秘的少女,嗫嚅着世人似懂非懂的吴侬软语。一时间,全国范围的古镇热潮袭来,如火如荼的商业开发开始席卷一个个淳厚古朴的小镇。
如今的古镇们,「参差十万人家」成了「参差十万商铺」,沿街建筑改头换面,全民经商,贩卖着似曾相识的纪念品。家家临水,户户通舟的江南古镇,难道真的从一条条朦胧的烟雨长廊,变成了一个个沸腾的超级市场?

双面西塘
对很多人来说,西塘的名气要比嘉善县更大。
夜色降临,从塘东街进入西塘,能看到一片与江南气质完全不同的景象。这里各色排挡和酒吧林立,一片灯红酒绿,觥筹交错。
店门口招揽客人的吆喝汇集了全国各地的口音,若没有小桥流水的映衬,你绝不会以为自己身在江南。沿路张贴了「寻找艳遇」「求一夜情」等各式各样的煽情文字,撩拨着远道而来的红男绿女。这番景象,在中国很多古镇内都不至于陌生――只有水道两旁的红色灯笼和跨河而架的古老拱桥,在水面上安静地承受着摇滚歌曲的摇荡。
今人喜欢全身心地追逐古人的体验,又喜爱将今人的创制凌驾于古人之上。这似乎是一个悖论。是夜已深,离开西塘时,心中不免感到五味杂陈。
翌日一早,我们再度拜访西塘,终于在清早的阳光下得见古镇全貌。镇内河网交错密布,内有九河交汇,将镇区一分为八,因此被称为「八面来风」、「九龙捧珠」。乘坐在水乡游船上,看船夫一边摇橹,一边和游人闲聊,两岸垂柳飘荡,微风拂面,不失惬意。
清晨的西塘彷佛一只安静的雀鸟,收起了入夜之后绽开的绚丽雀屏。「清水穿城过,人家尽枕河」的诗句所言非虚,穿梭其中,看两岸粉墙黛瓦,如同身在画中。沿岸蛛网般的弄巷,仍旧挤满了八方来客,熙熙攘攘,一如古词中描绘的「钱塘自古繁华」。
水墨安昌
由嘉兴再向南,至绍兴境内西北,北接萧山,南靠柯桥的位置,安昌古镇就坐落于此。若冬季光临安昌,临河的三里长街,能见到街边悬挂的各式腊肉、腊肠、酱鸭、咸鱼——彷佛鲁迅笔下的旧时光景,暗香四溢且撩人肠胃,吸引了各地的摄影师和他们的长枪短炮。在这个拥有千年历史的绍兴小镇,随处可见头戴乌毡帽的船夫,用双脚熟练地驾驶乌篷船。十元一张的船票,不可不谓平价。乌船、乌帽、黑屋顶、黑肠、大酱、绍兴酒……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浓墨重彩、浓油赤酱。船夫们脸颊泛红,如同仁昌酱油或黄酒一样,也散发着浓郁的绍兴味道。

唐末,越王钱鏐奉皇命平董昌之乱,因而名其乡为安昌。现存老街开市于明,曾经商业发达,钱庄兴盛,亦为师爷之乡,文人荟萃。及至今日,《舌尖上的中国》热播,让安昌的酱油和黄酒逐渐为世人所知。酒置深巷,自然有好酒之人寻香而来。一日一夕,一觞一饭,原本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如今都被展示在游人面前。为了迎上风潮,古镇似乎有点措手不及。
安昌内有一座城隍殿,对面是座方形戏台,常有社戏于此处上演。不免让人想起鲁迅的那篇《社戏》,其中最动人的一段――
「临河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缥缈得像一座仙山阁楼,满被红霞照着……」
将西塘的成功照本宣科般复制,似乎是一条捷径。但是在如今乘乌篷船、买乌毡帽仍然廉价的安昌,不免让游人怀一份私心,希望它的步伐再慢一点。
另类慈城
慈城是座另类的江南古镇。
它坐落于宁波市江北区,和其他水乡不同,比起钟灵毓秀,用端庄形容慈城更为贴切。因为这里确确实实是一座端庄的「城」。慈城是目前江南地区保存最完整的千年古县城,孔庙、县衙、校士馆和名人故居分布其中,高墙林立,院落古朴,身临其境时,颇有些时空穿越之感。
古城内建筑并不高,却显得风骨犹在、气势非凡。马头墙嵯峨,临街巷,相毗连,和徽州「中间宽,两边窄」的三段式不尽相同,按等长度划分,层层叠落,丰富、匠气,也许这就是江南巧匠生而有之的江南气质吧。
关于慈城,一个「慈」字可道尽大半。城内冯岳彩绘台门处「母亲的艺术」展,从精巧绝伦的拼布、染布、刺绣,再到繁复细致的剪纸、中国结,无不有着慈母般的生命热忱。名产「慈城年糕」,则是用晚粳米浸泡一周,再水磨成粉,猛火蒸透,洁白如玉,光滑润口。相传春秋末年伍子胥在慈城督造城墙,为屯粮防饥,便置「城砖」于城下。这些「城砖」,实为年糕,后来慈城被敌军围困,城中断粮,士兵得以用年糕充饥,大胜而归。这小小的年糕,也曾救一城百姓于水火,可谓「慈悲的智慧」。
踏着青条石路游荡在慈城之中,看三三两两的游人走走停停。城中古建大多修缮如新,而城外的砖墙则零落斑驳,有的夹杂黄泥石灰,有的只剩残砖破瓦。其实,如此古朴的市井味道,才是古镇的「原味」,是它的本来面目吧。
镇古,人心不古?
有人批评,如今的古镇彷佛一介戏子,披件「古」的衣裳,人心早已「不古」。也有人说,如今的游客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风过无痕,雁过无声,而是八方猎奇,百般喧闹,将古镇的古朴破坏殆尽。商业化为古镇带来勃勃生机,带来经济效益,也带来诸多矛盾问题。同类型的过度开发,难免让人疲惫。但古镇的「古」,不是今人作秀的道具,不是待价而沽的卖相;而是弥足珍贵的历史,是真实存在的生活。
更多人希望,古镇中朦胧的,是水面上薄薄的轻雾,而不是沸腾的尘烟。但是,若尘烟不在,更多危房残墙无钱修葺,镇民无事可做纷纷出走,留座空城,古镇又何以生存?
如今的古镇们,将如何在「古」和「今」之中,找到平衡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