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了若干年的消息,终于在一片土崩瓦解中成为现实。我们这条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街道,伴随着推土机的轰鸣,一座现代化的商业大楼将要在这里竖起。在我们把所有财产都搬进楼房的新居之后,父亲问我:黑子怎么办?
黑子是我家一名成员。我们在一起已经生活了10年。我和父亲谈话的时候,黑子蹲在一边的角落显得异常安静。它似乎听出了我们在说什么,眼里存放着胆怯游离的蓝色,又像个垂暮的老人,躲在那里发出忧郁的呻吟。那声音持续而低沉,仿佛来自深远的地心。
黑子是不可能随我们迁至新居的。它不是那种宠物狗。它是一只德国黑背。随着城市生活的变迁,也就意味着我们和黑子永远的分离。
我想,我只能把黑子送到乡下舅舅家去。我买回一块红布。最初看上去,它倒像是一面鲜艳的红色旗帜,然后便被我们紧紧蒙在了黑子的头上。这时的黑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将被送往杀场行刑的人。
我们爬上了一辆货车,货车会把黑子送到百里之外的舅舅家。一路上,坐在装满货物的纸箱中间,黑子不断在我怀里发出呻吟,不断地用红布下毛茸茸的头打磨我的脸,它身上传递过来的,是与我的身体同样的温度。毫无疑问,尽管它的眼睛被蒙在那里,可是却依然知道,身边这个别有用心的人就是我。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忽高忽低地起伏。随着道路的延伸和时间的推移,我愈发感觉到,它偎在我怀里的身体,因缺乏自信或不满在剧烈地颤抖。
与黑子分手的时候,我没有勇气摘下那块红布。我走得毅然决绝。不过我还是有些良心的,分手时,我把在家里早已煮好的一块熟肉,放在了它的身边。这样,当它头上的那块红布取下时,有可能就不再恨我。
伴随着我远去的脚步声,我听见黑子狂怒的叫声一直追随着我,那声音在干枯的树林和赤裸的麦田上空哀伤地飘荡,具有很深的延伸性,同时也唤起了此起彼伏大大小小的狗吠。在这叫声里,我预感到的,是这个偏远乡村带给黑子的威胁。把它一个人扔在这里,孤独并不可怕,它会慢慢适应,可怕的是那些山狗。我很为黑子担心,但我现在只能这样做。你想想,楼房里怎能容得下山羊似的一条狗呢?城市的楼房里,是没有它的位置的。
回到家里,我连续几夜不能入睡,只要躺在床上,耳边便会响起黑子狂怒哀伤的嚎声,即使已在百里之外,那声音依然幽灵般游荡在整个城市上空。
每天我都要到工地上去,冥冥之中我觉得黑子也会出现在工地上。而机械化的施工现场,那些正在干活的陌生人,已经使我当年的家园笼罩在大团大团黄色的烟尘之中。我的家园,就在这推土机的轰鸣声中,逐渐变得愈来愈陌生。
我问过工地上的许多人。我问他们,你们见过一只黑色的狗吗?它是一只德国黑背。他们不停地摇头,他们说这里是工地,工地上是不能够允许一条狗在这里乱窜的。我想,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也许早已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进了腊月,像往年一样我要去舅舅家,看舅舅,也看黑子。老天爷像要故意添乱似的飘起了雪花。
我的双脚一迈进村子,狗们首先乱了营,东一声北一声地狂吠起来。我家的黑子可不是这个样子,我家的黑子是很有修养的,从不乱叫。我就在这高一阵低一阵的狗吠声中,向村子深处走去。我想第一个出来迎接我的,一定是黑子。
我问舅舅说:黑子呢?我的黑子呢?它真的把我们忘了吗?
舅舅说:黑子?你家黑子第二天夜里就跑了。哪怕有一点儿声响也行啊,那么粗的锁链,居然就给挣脱了。它怎么一声也没吭呢。
我相信,我的黑子一定是去了城里,它已经是一条很老很老的狗了。我对舅舅说,我要马上回城。不顾舅舅的挽留,我冲出了门。
来自天空深处的雪,已落得越来越大,很快遮盖了我身后那些歪歪扭扭的脚印。
我到工地上去过无数次,问遍了工地上所有的人:你看见过我家的一条狗吗?它是黑色的,是德国黑背。它叫黑子。它已经很老了……
如果你想在生活中,抹掉一条与你共同生活了10年的狗的记忆,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这座城市到处都会看见我在街头幽灵般徘徊的身影。直到有一天,我在一个破烂不堪的角落发现了一块红布,我的身影才停了下来。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当年蒙在黑子脸上的,但它却是红色的,上面沾满的是那些似是泥土似是血迹的污渍,让人不敢再去看它。
(景轩玲摘自《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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