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古
我总觉得外婆是念过书的。有时候,见她拿张报纸,念念有词。一听,念得不差;一问,她就像秘密被人发现:“不会,不会念,睁眼瞎。”
她也给我讲故事——她叫“摆古”——从来不说“从前”,只讲那时候我妈多大、我舅舅多大,那时候有我没我。
她还给我讲戏。有一出,忘了是滇戏还是花灯,名儿也忘了,大概是包公戏,说包公从井里捞上具尸首,“十指尖尖还是个读书人”。
死鬼外公
小时侯,总以为“死鬼”就等于“外公”。
外婆就那么痛恨外公?干嘛嫁他呢?他是怎么死的?每次我问这些,外婆都把话岔开。
外婆的忌日,我问了妈妈。
“你外婆这一生着过好些镔铁哟。”妈妈叹了口气。不说“经历过许多磨难”而是说“着过好些镔铁”,这是外婆的说法。
“你外婆当过先生,就是教书先生。做姑娘时候,外号叫‘洋人婆’——她高鼻凹眼。怕棒客——就是土匪呐——起歹意,她着男装,不搽胭脂不抹粉,就好个读书。”
“她家在新村街有名,邓家,做糕点的,邓家的糕点夜半三更都有人来敲门——怀娃娃害口,想吃。”
“你外公赶马帮,没有哪样鬼本事,仗着他爹——就是我爷爷有点儿钱,到处讨老婆。看上你外婆,抢了就走。”
“你外婆着了他的道道,只好换上了女装,做小。唉!先生也当不成了……”
“后来呢?”我问。
“后来?你外婆说狗改不了吃屎,你外公还到处讨老婆,大理又有一个,昭通又有一个,曲靖又有一个。”
“说他,不听,你外婆就说:‘尽着他闹。’”
“你大外婆见你外婆能干,又能让,就让她管家。”
“有一回,昭通那个老婆的妈做生,你外公去祝寿,给扣下了,不让回来。你外公就差个帮工悄悄回来报信,让你外婆去救他。”
“不救!”我说。
“自己的男人咋个能不救?你外婆又换上男装,骑着马,带着枪和几个帮工奔昭通。”
“报信的帮工在前,到了那个婆娘家门口,你外婆连开几枪,那家人吓得哭爹喊妈,乱麻麻一片,帮工冲进去就把你外公从那个婆娘怀里抢出来。”
“回到家,你外婆先进门,抄起一把铡马草的铡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把我爷爷、我奶奶还有你大外婆一起喊出来站在院子里,不准你外公进屋,要他写悔过书。你外公推说不会写。你外婆喊他磨墨,叫帮工在你外公背脊上铺张纸,左手拎着铡刀,右手挥着毛笔,一下就写好……喊你外公打上脚模手印才算得。”
“后来你外公就老实多了。解放以后,你外公被拉去劳改,你外婆哭过一回,就一回……”
有干有稀
外婆的寿材,1963年就置下了,妈妈掏的钱,在舅舅家的堂屋里整整搁了30年才用上。
寿材是一棵整树解开,香杉,差不多一年上一次漆,土漆,外婆说, 绝不能用洋漆。
装殓的衣服备了15年。
有客来访,外婆总要让人参观:“多好的板子,宽宽大大,还没有‘对心结’;装老的衾被、绵纸,瞧瞧!”像孩子炫耀自己的玩具。——外婆管寿材叫“板子”,最忌讳寿材上出现树结,特别是在两块木板上的相对的树结,她说:“有了‘对心结’,后辈儿孙眼睛斜。”她管装殓叫“装老”。
1992年年底,腊月,外婆在我家,一天大清早,天没亮,外婆把我妈摇醒:“我……我做了个梦——哟,大清早讲不得梦!”任凭睡眼惺忪的妈妈怎么问,外婆只是摇头。
吃过午饭,外婆看看手表,又看看日头——她每次看表都要看日头——到厨房里,妈妈正在刷碗。外婆说:“唉,我今年逢冲,怕是要走了——昨晚我梦见院子里绿莹莹的葡萄叶,一阵风就落了。唉,我怕是要走了,赶紧送我回去。冲得过,过了正月十五我再来;冲不过,这回就算来收脚迹喽!”妈妈当天就把外婆送回舅舅家。
正月十五那天晚上,外婆饱看了一顿电视。熬得舅舅去睡了,熬得表哥、表嫂也去睡了,熬得舅妈一直打瞌睡,陪她看到最后一个频道的最后一声“再见”。
“王桂兰,想不想吃点儿东西?”外婆兴致勃勃。
“刚才的汤圆都吃到嗓子眼儿了。”舅妈打着哈欠进了自己的房间。
“刚才心慌慌的,没吃饱。”外婆关上电视,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吃早饭时,外婆没起床,叫,没应,推门,里边插上了。
“大概昨晚电视看多了。”舅舅在地里还念叨。
吃午饭时,外婆还没出来,叫,没应,推门,还是推不开。舅舅急了,让表哥把门踹开。
外婆端坐在痰盂上,头低垂着。舅舅把她抱起来。外婆的身子已经硬了,肚子鼓鼓的。
地上有三个鸡蛋的壳,桌上的小小的煤油炉旁边有一只瓷碗,碗里有两个荷包蛋,红糖煮鸡蛋。
妈妈很快赶到了,她看了一眼碗里的荷包蛋,又看了看外婆的痰盂——夜里,那是外婆的马桶——“真是有干有稀。”妈妈说。
舅妈不明白,妈妈说:“妈妈在的时候说,死之前一定要吃点儿东西,不能做饿死鬼,还不能全吃了,要给子孙留点儿。”
“哪样叫‘有干有稀’?”舅妈还是不明白。
“妈妈说,死之前最好大小便都有,屙金尿银,子孙有福;光有小便,子孙的钱财都会流走。——唉,临了临了,也没接着她最后一口气!”妈妈的声气像外婆。
(王瑞摘自“思维的乐趣”,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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