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的迎春花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迎春花
- 发布时间:2010-07-05 16:10
一
母亲躲在一片茂盛的玉米地里，忽然将欢腾着路过的我一把搂在怀里，然后故作神秘地将一个沾满黄土的罐子递给我，眨着眼睛说：“虎子，给你爸送去。”
我将陈旧的水罐抱在怀里，一只手迅速地向母亲摊开。她从口袋里摸索出两个硬币放到我掌心里，然后潜伏在绿叶深处，目送我离去。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明白，如此短暂的路途，母亲为何不亲自将水送到父亲手里？
炎炎的烈日下，父亲瞥见我，便会放下手中的板锄，将我抱在怀里，快乐地问：“虎子又给爸爸送水来了？虎子今天去哪儿打的水？”
我仰着面，镇定自若地把母亲先前所说的话复述给他听，看他展眉，用坚硬的胡碴扎我，咯咯地笑。这时，我相信母亲一定在暗处注视着我们，只是父亲从来都不知道。
后来，听隔壁邻居闲谈，才知道母亲不去地里劳作的原因。
生我的前一天，山野里飘起了鹅毛大雪。母亲为了省钱，提议就在村里生。父亲死活不答应，嫌不够卫生，怕沾染恶疾，于是将她抱上了门前的木板车。
山路多长啊，纷纷扬扬的雪花飘洒在破旧的棉被上。父亲一面走，一面用粗糙的大手帮母亲拂去雪花。
母亲在县医院顺利地生下我，但从此，她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后遗症，却使父亲愧疚不已，他执拗地以为，是自己当年的固执，才让母亲落下现在的病症。所以，他从来不让母亲干重活。
二
我10岁那年，父亲决定外出谋生。他说，得出去挣点钱，以后让我进城念好学校。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正倚在门上，用破旧的头巾兴高采烈地扑打灰尘。
听着父亲的高谈阔论，母亲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她心里知道，父亲出去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我以后的前程，更多的是为了慰藉一个男人的梦想。村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已经看过了外面精彩纷呈的世界，也为家人带来了城市里的商品，惟独我的父亲没有。他整日守着我与母亲，还有那片宽广的黄土地。
母亲没有阻拦他，默默地进屋帮他收拾行囊。父亲和她说话，她也只是勉强地笑笑。她不想让父亲看出她的伤悲。
父亲走那天，母亲没有出门送他。我以为母亲并不在乎父亲的走与留，可是，在午后的玩耍中，我偶然看到了蹲坐在玉米地埂上的母亲。她独自默默流泪，身旁还有一罐昨日外出时打好的泉水。我捧着那个陈旧的水罐，站在灰蒙蒙的天际下，审视父亲劳作过的土地，泪如泉涌。
三
父亲回来的那天，隔壁邻居都过来看了。母亲一直不说话，直到父亲从兜里掏出一枚精致的黄色发卡，她才咯咯地笑了。
那是一朵多么漂亮的迎春花啊！黄色的蕊，黄色的瓣，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父亲将它插入母亲的发际，用手指一按，咔嗒一声，它便定住了身形。
我能看出，母亲心里的欢喜。对父亲，她从来没有什么要求。从我记事起，她就隔三差五地叮嘱我：“你爸这辈子吃了那么多苦，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他……”
我的回答总是令她满意。后来想想，竟有许多不明之处。譬如，她从不曾要求我以后要好好地孝顺她，似乎在孝顺这件事上，她情愿让我将全部的爱，都转移到父亲身上。
没过几天，父亲又回到城里去了。这次，他要去很长时间，春节才回来。其间，他给家里写过两封无关痛痒的信。他说，自己在一家公司里帮忙搬运，货物虽不重，可都是高档货。因此，按提成来算，很能赚些钱，叫我和母亲不要担心，照顾好自己。
那两封简短的信，不识字的母亲硬是让我念了许多遍。而她每听完一遍，都要在地埂旁坐上很长时间。
春节前，母亲收到了父亲的汇款。经过一夜的深思，母亲最终决定，带我坐上书记的车，去城里添置些东西，好给父亲一个惊喜。母亲买了一条男式羊毛围巾，两张年画，和一个很大的二手衣柜。母亲说，这种衣柜放在家里够气派，父亲很早以前就想要了。
衣柜有了，可搬运成了问题。母亲干不了重活，我又年幼，只能花点钱去桥头雇个工人，帮忙把衣柜搬上车。
桥头的工人可真多，躺的躺，坐的坐，密密麻麻的。前头的几个老练的小工一看到我和母亲，便迅速起身围了过来，不停地问：“要不要工人？”
母亲不理会他们，慢慢往里找。她想找个壮实一些的，这样不但不会把柜子磕坏，还只需付一个人的工钱。
寻思间，一个声音粗犷的男人对着密集的小工厂打趣：“嘿，是不是又来老板了？找我啊，我力气可大呢，庄稼人，不偷懒儿！”
母亲迅速拨开人群，朝发声的位置看去。不远处的空地上，赫然坐着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男人。我看不清那张黑黝黝的脸，只是他手臂上特有的疤痕让我辨认出，他便是我的父亲。他在见到我与母亲的一瞬间，惊慌失措地捂着肚子往里跑，似乎是急着上厕所。
母亲没有叫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如果此刻硬拉住父亲，询问他信中所说的内容，一定会深深伤害父亲的尊严。她坚强地扭转头，随便指了一个在旁的男人，拉着我飞也似地向前奔去。
我气喘吁吁地抬头，想要母亲慢些，却看到簌簌滴落的热泪打湿了那条新买的羊毛围巾。
四
父亲出事的那天，母亲正在门前扫雪。一个神色惊慌的男人从马车上跳下来说：“不好啦，不好啦，虎子他爹出事了！”
母亲跟着那个矮小的男人上了马车。
村里有人说，父亲是在搬运家具的时候出的事。楼梯上的水结了冰，太滑，父亲一时没有站稳，摔了下去。那张一百多斤重的八仙桌，毫不留情地砸向了他的身体。
父亲终于还是没能被救活。抬棺那天，母亲盘起头发，将那朵柔黄的迎春花缓缓插入发际。我没有哭，母亲亦没有。
亲朋散去之后，我和母亲默默地收拾家里的残局。洗碗时，她捋着蓬乱的头发惊呼：“我的发卡呢？”
当夜，母亲拉着我在漫天的大雪中，寻找父亲送她的那枚黄色发卡。我从来没有见她如此疯狂过。印象中，她一直都是那么安详、内敛而又矜持。
大雪呼啸着席卷了山野。我和母亲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一步一步顺着掩埋父亲的方向找寻。
母亲的发卡真的丢了。我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看重一个普通的发卡。父亲早亡，她不曾哭泣，如今却在惨白的雪夜里，为一枚发卡哭得没了声息。
当雪花再度悄然覆盖村庄，我已不觉寒冷。我终于渐渐明白，在这个白雪皑皑的世界里，一定有一枚温热的发卡，在寒冬的深处默默地守护着一朵柔黄的迎春花。
(张茂森摘自《知心》)
……
母亲躲在一片茂盛的玉米地里，忽然将欢腾着路过的我一把搂在怀里，然后故作神秘地将一个沾满黄土的罐子递给我，眨着眼睛说：“虎子，给你爸送去。”
我将陈旧的水罐抱在怀里，一只手迅速地向母亲摊开。她从口袋里摸索出两个硬币放到我掌心里，然后潜伏在绿叶深处，目送我离去。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明白，如此短暂的路途，母亲为何不亲自将水送到父亲手里？
炎炎的烈日下，父亲瞥见我，便会放下手中的板锄，将我抱在怀里，快乐地问：“虎子又给爸爸送水来了？虎子今天去哪儿打的水？”
我仰着面，镇定自若地把母亲先前所说的话复述给他听，看他展眉，用坚硬的胡碴扎我，咯咯地笑。这时，我相信母亲一定在暗处注视着我们，只是父亲从来都不知道。
后来，听隔壁邻居闲谈，才知道母亲不去地里劳作的原因。
生我的前一天，山野里飘起了鹅毛大雪。母亲为了省钱，提议就在村里生。父亲死活不答应，嫌不够卫生，怕沾染恶疾，于是将她抱上了门前的木板车。
山路多长啊，纷纷扬扬的雪花飘洒在破旧的棉被上。父亲一面走，一面用粗糙的大手帮母亲拂去雪花。
母亲在县医院顺利地生下我，但从此，她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后遗症，却使父亲愧疚不已，他执拗地以为，是自己当年的固执，才让母亲落下现在的病症。所以，他从来不让母亲干重活。
二
我10岁那年，父亲决定外出谋生。他说，得出去挣点钱，以后让我进城念好学校。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正倚在门上，用破旧的头巾兴高采烈地扑打灰尘。
听着父亲的高谈阔论，母亲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她心里知道，父亲出去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我以后的前程，更多的是为了慰藉一个男人的梦想。村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已经看过了外面精彩纷呈的世界，也为家人带来了城市里的商品，惟独我的父亲没有。他整日守着我与母亲，还有那片宽广的黄土地。
母亲没有阻拦他，默默地进屋帮他收拾行囊。父亲和她说话，她也只是勉强地笑笑。她不想让父亲看出她的伤悲。
父亲走那天，母亲没有出门送他。我以为母亲并不在乎父亲的走与留，可是，在午后的玩耍中，我偶然看到了蹲坐在玉米地埂上的母亲。她独自默默流泪，身旁还有一罐昨日外出时打好的泉水。我捧着那个陈旧的水罐，站在灰蒙蒙的天际下，审视父亲劳作过的土地，泪如泉涌。
三
父亲回来的那天，隔壁邻居都过来看了。母亲一直不说话，直到父亲从兜里掏出一枚精致的黄色发卡，她才咯咯地笑了。
那是一朵多么漂亮的迎春花啊！黄色的蕊，黄色的瓣，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父亲将它插入母亲的发际，用手指一按，咔嗒一声，它便定住了身形。
我能看出，母亲心里的欢喜。对父亲，她从来没有什么要求。从我记事起，她就隔三差五地叮嘱我：“你爸这辈子吃了那么多苦，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他……”
我的回答总是令她满意。后来想想，竟有许多不明之处。譬如，她从不曾要求我以后要好好地孝顺她，似乎在孝顺这件事上，她情愿让我将全部的爱，都转移到父亲身上。
没过几天，父亲又回到城里去了。这次，他要去很长时间，春节才回来。其间，他给家里写过两封无关痛痒的信。他说，自己在一家公司里帮忙搬运，货物虽不重，可都是高档货。因此，按提成来算，很能赚些钱，叫我和母亲不要担心，照顾好自己。
那两封简短的信，不识字的母亲硬是让我念了许多遍。而她每听完一遍，都要在地埂旁坐上很长时间。
春节前，母亲收到了父亲的汇款。经过一夜的深思，母亲最终决定，带我坐上书记的车，去城里添置些东西，好给父亲一个惊喜。母亲买了一条男式羊毛围巾，两张年画，和一个很大的二手衣柜。母亲说，这种衣柜放在家里够气派，父亲很早以前就想要了。
衣柜有了，可搬运成了问题。母亲干不了重活，我又年幼，只能花点钱去桥头雇个工人，帮忙把衣柜搬上车。
桥头的工人可真多，躺的躺，坐的坐，密密麻麻的。前头的几个老练的小工一看到我和母亲，便迅速起身围了过来，不停地问：“要不要工人？”
母亲不理会他们，慢慢往里找。她想找个壮实一些的，这样不但不会把柜子磕坏，还只需付一个人的工钱。
寻思间，一个声音粗犷的男人对着密集的小工厂打趣：“嘿，是不是又来老板了？找我啊，我力气可大呢，庄稼人，不偷懒儿！”
母亲迅速拨开人群，朝发声的位置看去。不远处的空地上，赫然坐着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男人。我看不清那张黑黝黝的脸，只是他手臂上特有的疤痕让我辨认出，他便是我的父亲。他在见到我与母亲的一瞬间，惊慌失措地捂着肚子往里跑，似乎是急着上厕所。
母亲没有叫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如果此刻硬拉住父亲，询问他信中所说的内容，一定会深深伤害父亲的尊严。她坚强地扭转头，随便指了一个在旁的男人，拉着我飞也似地向前奔去。
我气喘吁吁地抬头，想要母亲慢些，却看到簌簌滴落的热泪打湿了那条新买的羊毛围巾。
四
父亲出事的那天，母亲正在门前扫雪。一个神色惊慌的男人从马车上跳下来说：“不好啦，不好啦，虎子他爹出事了！”
母亲跟着那个矮小的男人上了马车。
村里有人说，父亲是在搬运家具的时候出的事。楼梯上的水结了冰，太滑，父亲一时没有站稳，摔了下去。那张一百多斤重的八仙桌，毫不留情地砸向了他的身体。
父亲终于还是没能被救活。抬棺那天，母亲盘起头发，将那朵柔黄的迎春花缓缓插入发际。我没有哭，母亲亦没有。
亲朋散去之后，我和母亲默默地收拾家里的残局。洗碗时，她捋着蓬乱的头发惊呼：“我的发卡呢？”
当夜，母亲拉着我在漫天的大雪中，寻找父亲送她的那枚黄色发卡。我从来没有见她如此疯狂过。印象中，她一直都是那么安详、内敛而又矜持。
大雪呼啸着席卷了山野。我和母亲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一步一步顺着掩埋父亲的方向找寻。
母亲的发卡真的丢了。我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看重一个普通的发卡。父亲早亡，她不曾哭泣，如今却在惨白的雪夜里，为一枚发卡哭得没了声息。
当雪花再度悄然覆盖村庄，我已不觉寒冷。我终于渐渐明白，在这个白雪皑皑的世界里，一定有一枚温热的发卡，在寒冬的深处默默地守护着一朵柔黄的迎春花。
(张茂森摘自《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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