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干》归来

  •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 关键字:苦干,被遗忘的盟国,纪录片
  • 发布时间:2015-05-26 12:54

  副标题标明了这部纪录片的主题:中国不可战胜的秘密。

  在重庆的最高处,红灯笼升起,人们开始“跑警报”:带着包袱躲进防空洞、在江边排队乘船到南岸……消防车、救护车开上街头,有条不紊,随时待命。

  随着第二个红灯笼升起,日本飞机袭来。顷刻间渝中半岛黑烟四起,火光冲天。十几分钟后轰炸结束,全城一片死寂,只听见哔啵的燃烧声。人们收拾残局,但七星岗的若瑟堂——一座华丽的教堂已是残垣断壁。

  这是纪录片《苦干》的片断,也是全片的高潮。在上世纪30年代末中国独立对抗日本军国主义入侵的时候,并不算知名的美国记者雷伊·斯科特与他的华裔友人来到中国,制作了这部纪录片。1942年,《苦干》获得奥斯卡纪录片特别奖。

  那是奥斯卡第一次设立纪录片奖,颁奖词称:“授予在十分艰苦危险的情况下用16毫米摄像机拍摄了中国抗战实况的影片《苦干》作出优异成绩的雷伊·斯科特”。

  此后,《苦干》消失。堪比伦敦大轰炸的重庆苦干史也仅仅成为这个城市的记忆。2015年4月,《苦干》终于回到它的诞生地重庆,并且带回抗战期间大后方牺牲的影像。

  中国不可战胜的秘密

  《苦干》的策划者李灵爱,是位华裔女性。她1908年出生于美国夏威夷,父母都是医生。与父亲一样,她从小就关注中国。

  抗战爆发,李灵爱想让全世界知道中国战区的惨状。据说,她曾接受过驾驶运输机的训练,有意驾驶轰炸机前往中国作战。1941年,她在纽约参加募款时装表演,照片上了《生活》杂志封面。

  斯科特则是一位不知名的记者。他爱好探险,喜欢摄影,对未知世界充满了好奇。两个从未接触过电影的人在夏威夷相遇,决定拍一部关于中国抗战的纪录片。

  “李灵爱告诉斯科特,星期五有船,你去中国吧。斯科特不答应。李灵爱说,我一个黄皮肤的女人,尚且不怕,你一个男人,竟如此胆小。斯科特受不了如此激将,于是,不远万里来到了中国。”西南大学教授、中国抗战大后方研究协同创新中心主任周勇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他曾看过李灵爱晚年的采访视频,她非常健谈。

  1940年夏,斯科特骑着马从重庆珊瑚坝机场登岸。重庆市区随时可见抗战海报;洋行、百货大楼林立,斯科特说,“重庆是一个中西结合的城市,但或许下次你来就认不出来了。”

  此前,他们从美国飞到香港,再到广东、越南,然后沿着中缅公路到了云贵川地区,沿西安、兰州、西宁甚至到了甘肃青海西藏交界的地方,行程超过3万多里。

  周勇说,斯科特经历过上海、南京的沦陷,包括上海八百壮士守四行仓库,但是没用胶片记录下来。

  一路上,斯科特拍下了中国人民流离失所的景象。《苦干》开篇,借用林语堂的话点出了主题:“中国为了抵御外敌,在很多年前修建了万里长城,今天侵略者的铁蹄虽然跨过了长城,但仍然要面临一座新的长城,那就是抵抗外敌时坚强不屈的精神。”

  《苦干》的副标题标明了这部纪录片的主题:中国不可战胜的秘密。他在中国战时后方的拍摄,解答了这个问题。

  “其中有个镜头,是农村的一幅漫画,妇女对男人说,把锄头给我,你去打仗。”周勇说。

  在重庆,斯科特采访了蒋介石夫妇和孔祥熙,对宋美龄的战时保育工作尤为赞赏。在成都,他把镜头对准校园和工厂。他认为,靠简陋的航运把13万吨设备迁到内地,“这是中国能持续抵抗的另一个秘密。”

  在西北,穆斯林、藏族民众也武装起来。斯科特想知道,“中国众多民族是如何统一并存的。”他四处和人交谈,发现“抗战精神已经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的态度很明确:没有胜利,宁可不要和平。”他还拍到一个镜头,轰炸来临前,人们在买水果。

  这部片子最大的特点是没有表现双方作战的镜头,而且很少可以看到死难者遗体。“通过活着的人的精神状态,来表现民族的不可战胜。”周勇说,“另外,它完整地记录了一次日本飞机对重庆的大轰炸。从开始到结束,十几分钟,一句旁白都没有,全部原声原色。”

  斯科特的拍摄点在重庆南山的美国大使馆,这里可俯瞰整个渝中半岛。当时柯达胶卷刚问世,16毫米摄影机也是先进设备。“按今天的说法,他是白描,没有摆拍,所以很能打动人,和《拉贝日记》、张纯如的《被遗忘的大屠杀》好有一比。”周勇感叹。

  赤贫的中国女人

  1941年6月23日,《苦干》在美国纽约世界剧场公映,好评如潮。上百家媒体报道了此事。《纽约时报》评价:“这肆无忌惮的恐怖场面,带来的痛苦甚至超过伦敦大轰炸。”

  李灵爱在白宫给罗斯福放映了《苦干》。罗斯福原定只看20分钟,最后却看完了90分钟全片。后来,他给重庆人民写了一封信,赞扬其镇定不屈的精神。这封信据说仍埋藏在重庆市中心的解放碑底下。

  “罗斯福是不是因为看了《苦干》给重庆人民写信,没有直接的证据,但这个片子肯定对他有影响。”周勇说。

  接下来的事有些出乎意料,《苦干》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再也没有被放映过,也无人提及。奥斯卡档案馆、美国国家档案馆也没有任何保存记录,遗失在了历史的烟尘中。

  《苦干》获得奥斯卡奖整整60年后,另一位夏威夷华裔女性罗宾龙成为了《苦干》的发掘者。2001年,这位电影制片人为策划关于无名英雄的电影,在好莱坞的大街上随机采访路人:知名的华裔女性有谁?人们对此知之甚少,包括罗宾龙自己。

  朋友告诉她,有一本创作于1940年的小说,描写一位生活在夏威夷和纽约的中国女侦探。这个人物的原型就是李灵爱。罗宾龙研究李灵爱,由此意外地发现了《苦干》的故事。

  罗宾龙找到斯科特家中,他的后人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曾找到一个《苦干》的拷贝,但已无法放映,最后修复成85分钟的家庭录像带。

  当罗宾龙看完《苦干》,她确信,李灵爱就是自己要找的女英雄。“之前我从没听过李灵爱这个名字,也没有因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而自豪,但李灵爱始终以此为荣。”

  2014年7月,罗宾龙的朋友、周勇的老师,美国美田大学历史系教授李丹柯通知周勇,在美国发现了一部与重庆有关的影片。“我们曾四处搜集资料,唯独没有电影资料。”周勇回忆。

  罗宾龙给周勇发来《苦干》的三个片段,两段是重庆街景和市民生活,一段是重庆大轰炸。后者看了非常激动,当即表示欢迎她来渝。20天后,罗宾龙飞到重庆。周勇在重庆三峡博物馆安排了一场学者看片会。

  对于《苦干》的消失,周勇认为,有一种推测比较接近实际: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铺天盖地宣传的是美国军人的壮举,“中国当时是很弱的一个国家,时间久了就淡忘了。而且当年的评奖、保存手段不像现在这么完备。至于是不是有其他原因,还需要研究。”

  《苦干》的职员表上,斯科特是撰稿、摄影师,李灵爱是技术顾问。罗宾龙告诉周勇,李灵爱为这个片子倾家荡产,斯科特也花了很多钱,最后两家都非常贫困。她用了一个词:赤贫。

  “作为一个华裔,要让影片进院线,进主流社会,就必须借助主流社会的人,因此她是实际制片人,但没有制片人名分,这也反映了当时华裔的地位。获奖也是斯科特,不是李灵爱。”周勇分析。

  2015年4月的影片转让仪式上,罗宾龙说,美国曾有人疑问,日本真的对这座城市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轰炸吗?“我想,看了影片后,会有更多人认识和接受真实的历史。”

  目前,罗宾龙正在拍摄纪录片《寻找〈苦干〉》。她随着斯科特的足迹,来到重庆南山美国大使馆遗址、渝中区若瑟堂、珊瑚坝机场和朝天门码头取景。这个当年差点被夷为平地的城市,现已变成摩天之都。

  大后方的牺牲

  比起南京大屠杀,重庆大轰炸的知名度不算高。周勇说,原因可能有两点。一是战后没有清算;二是研究不深入。“南京大屠杀研究了很多年,史料集就出了七八十本。重庆大轰炸,从1985年到现在已经30年,研究很零散、不系统。”

  史料统计,1938年至1943年间,日机空袭重庆203次,出动飞机9166架次,造成超过2.5万人伤亡。1941年6月5日,日机24架分三批偷袭重庆,在5个多小时的轰炸中,渝中区十八梯、石灰市和演武厅三段防空隧道内发生了震惊中外的惨案,避难民众窒息、践踏,伤亡2500人。

  “我是地道的重庆人,也是学历史的,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事情。当时非常震惊,这个城市居然发生了那么悲惨的事情。原来的教科书都不谈,现在的教科书也没有。我觉得那段历史应该要告诉年轻人。”重庆市中国抗战大后方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西南大学历史学院教授潘洵对本刊记者说。

  1994年之后,潘洵一直坚持做重庆大轰炸研究。2014年,他的研究课题在重庆大轰炸基础上扩展为“侵华日军无差别轰炸的资料整理与研究”。中国有900多个城镇被日军炸过,这项研究可谓工程浩大。

  对重庆困难的记录,其实只是《苦干》对中国大后方描述的一个支点。

  比如蜿蜒2300公里的滇缅公路,“如同金字塔一样,这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但这是自由人修建的,而非奴隶。”斯科特说,“中国有永不耗竭的人力,这是中国奇迹的另一个秘密。”在滇缅路上,他白天躲飞机、晚上赶路。途中他还捡到一只大熊猫,把它带到了美国,放在了芝加哥动物园。

  潘洵介绍说,抗战时期中国的政治版图分为三块,以延安为中心的根据地、以上海为中心的沦陷区和以重庆为中心的大后方。

  而据《蒋介石日记》透露,国民政府曾决议“以长安为陪都,以洛阳为行都”,经营西北。

  但“西北地区经济落后,自然条件较差,人力资源不足,地理上靠近华北,一旦华北沦陷,西北容易受到威胁。加之西北地区接近苏联,威胁并不小于日本。”潘洵说,西南重庆由此成为中国的战时中心。

  与白刃闪现的正面战场或敌后战场一样,大后方在战时也并非一片乐土:大量人口内迁,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异常艰苦。

  即使如此,大后方仍然支撑了抗战的进行,“重庆原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没有防空洞,到1942年建成了能容纳42万人的防空体系。兵工厂的防空洞,整个车间都在里面,有的现在还在用。”潘洵说。

  2015年4月中旬,《被遗忘的盟国》一书的作者、牛津大学历史学教授拉纳·米德拜访重庆。

  这位为中国在二战中的贡献和地位“正名”的历史学家观看《苦干》后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纪录片,与伦敦大轰炸非常相似。不过在西方世界,重庆大轰炸鲜为人知。这再次印证了《被遗忘的盟国》所强调的观点:全世界应该对中国在反法西斯战争中的贡献与地位予以公正评价。”

  此前2014年8月,《被遗忘的盟国》中文版出版,书名被翻译成《中国,被遗忘的朋友:西方人眼中的抗日战争全史》,封面图案是重庆解放碑。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郑秋轶/重庆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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