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肠碌你吃过没

  • 来源:文苑
  • 关键字:新生,广东阳江,黑龙江
  • 发布时间:2015-07-07 07:33

  大一新生自我介绍,柯义敏说,“我来自广东阳江,太阳的阳,江海的江”。声音略微高昂,抑扬顿挫,有点诗朗诵的感觉。后面那个女生接着来,也好像诗朗诵地说,“我来自黑龙江黑河,黑灯瞎火的黑,河东狮吼的河”。大家笑,他也笑,回头看那女生,睁着两颗黑眼睛,有点无辜又有点惊讶,一副“这有什么呀”的神情。后来再回头看,她低低眉眼,抿着两点酒窝,到底还是笑了下。那就是卢梅。

  他去图书馆看中国地图,一路向北找黑河,果然北,北到和俄罗斯仅差750米,又一路往南找自己的阳江,手指头划过淡蓝色的纬度线穿越密密麻麻的山脉河流城市,落在南海边上渺渺一点,差不多跨了三十个纬度,比例尺估测四千多公里。他在心里轻轻地“哇”了一声。

  “太远了。”卢梅说,从大一说到大四,真诚地替他着急,“你别对我太好,浪费。我跟你说我是委培生,毕业肯定得回去,我爸不在了,我妈一身病全得靠我呢,我就是我们家的天。”

  他没见过雪,来上海念书这两年,最多几次雨夹雪,那不算。他喜欢那种银装素裹的大雪,天地一白,屋内火炉红红,温一瓶酒,翻一本书,对面坐着心爱的姑娘。他没去过真正的北方,从小在亚热带的阳光海浪中长大,对异质的风光总有些好奇和向往,他以为生命里得有些凛冽严寒粗犷,才算是历练,以后去东北生活也挺好。现实的问题也考虑过,爸妈的身体还行,姐姐嫁得不远,照应起来还方便。家里人不怎么管他,老爸总说“仔大仔世界,男儿闯四方”,他想他这边没问题。

  其实呢,去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哪里。他对卢梅说我可以去东北。

  卢梅笑着说你去东北干啥呀,你知道那边多冷吗,冬天早上在江边一站有50摄氏度,零下的,冻死你吧。你肯定受不了的,你去东北干啥呀!“我去东北干啥?”他有点生气了,“谁不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啊!”

  “太远了。”

  “什么叫远!”他心潮涌动着,也不知怎么就说出一大篇话来,“如果我在地球你在仙女座大星云,如果我在2046你在魏晋南北朝,如果我是企鹅你是骆驼,如果我是蝉你是冬虫夏草,如果我是马路对面骑自行车的那个胖老头,你隔着条马路,却这辈子都不会往那边看一眼。那才叫远,那才可以算太远!”

  卢梅就不笑了,说:“我怕你会后悔,我承认我挺自私的,将来有啥你别怨我,我受不住怨。”

  他问:“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卢梅说:“滚犊子,我要是对你没意思还跟你废话干啥啊”。

  事情还算顺利,年后他就签了黑河热电厂,和卢梅一个单位。签了之后他才对家里说,打电话说的,晚上看电视的时间。是老妈接的电话,电视的音响很嘈杂,他不得不提高了声音。老妈有点紧张,说:“你等等,我叫你爸来听。”然后是小跑步的踢踏声,扯着脖子叫老柯老柯,电视也关了,那一瞬间好静。他又把话对老爸说了一遍,老爸持重地嗯着,可以想象老花镜落到了他鼻梁上,边听边点头的样子。老爸说,“嗯,那你决定去东北了,那你以后就不回来了,嗯。”柯义敏语气有点急地抢着说,“爸,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去东北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肯定经常回来看你们,那还不方便吗,有飞机有火车,以后买了小车,想回来随时回来,能有多远呢。”老爸说,“嗯”。

  他很快就适应了东北的生活。当然,开始的时候也曾因为暖气太燥流过鼻血,嫌戴棉帽子麻烦把人耳朵冻成了猪耳朵,老肠胃不肯接收新面食整天胀气奔涌。现在,他学会了穿羽绒裤套秋裤,只穿一条牛仔裤过冬下场是很惨的;他学会大杯大杯地喝酒,眼睛不眨拿起生黄瓜蘸大酱咬得嘎嘣响;他学会打哈哈,对那些你们广东人吃耗子吗吃蚂蚁吗吃黄鼠狼吗的追问;他学会在上班的路上说又憋车了举着油污的手说真埋汰站在楼下让叫媳妇少得瑟麻溜儿地。

  你也试过吧,因为爱了一个人,于是她那里的一切,也成了你的。

  他在朋友圈晒玻璃窗上的霜花、冬天的第一场雪,他记着六月到大乌斯力村摘菇茑、九月上卡伦山采毛榛;他知道王肃电影院楼上的游戏厅,她小时候曾摔过一跤狠的;他知道中央街三小的林老师,曾送她一对漂亮的冰刀;他知道她小时候剪头发总去海华胡同的国营理发店,她人生首次坐电梯是在老一百,那个穿绿军装卖糯米切糕的男人总让她想起爸爸,下班就给她买一大块回来,又热,又黏,又甜。

  满大街都是她的故事,她的标志,看起来不起眼的一道招牌,一条巷子,一个名字,都能让她温柔亲切地看着说着。他也非常认真地听着看着想象着,或许是想努力地把自己植进去,植进那些故事的背景,也标志上他的。

  可是为什么呢,他有时会走神。

  卢梅高中的朋友聚会,他看着他们响亮地碰杯、突然爆笑、搂着肩膀一起唱他从来没听过的歌,他微笑地坐在旁边,想的却是高三那年和文生、晓明还有国飞天没亮爬上望瞭岭,扯着脖子吼课文,直吼出一轮火红的太阳;夏天卢梅带他去黑龙江游泳,江水平缓清澈,堤岸上有许多过来玩的俄罗斯人,他浸着清凉的江水,想的却是南海岸边的十里银滩,细面粉一样干净柔软的白沙,遥遥的望不到头,遥遥的无边际的蓝色的海,他和兄弟们游累了,摊开身体躺在沙滩上,任太阳下山,任晚来的浪潮一大卷一大卷地打在身上,任星星和渔火满天;卢梅从小到大最爱的点心是东市场早市的张记豆包,每次一买就是十个,说是为了弥补大学四年没吃着的馋和念想。他只好帮着她吃,烂熟的豆馅儿嚼至无味,他想起有好久没吃过猪肠碌了。

  猪肠碌与猪肠无关,他总是一遍一遍地和卢梅解释。热油蒜子把河粉黄豆芽炒香了,再加点肉末虾皮和鸡蛋,用薄薄的滑滑的大张粉皮卷起来,刷一层花生油,撒一层白芝麻,淋一层牛腩汁,切段,蘸甜辣酱,太好吃了。他咂巴下嘴,神往着。他的城市到处都有这味吃食,一块钱一条,是美味又实惠的早点。小时候上学坐在老爸的摩托车后座,猪肠碌捧在塑料袋里吃,他小脸上沾着芝麻,舌头怎么也够不着;后来自己骑自行车,匆匆打包了去学校,早读的书声里他和文生把课本竖起来,低着头囫囵吃。班主任梁老师说你们中间有人在吃猪肠碌,不用看见,教室里全是味儿,我也没吃早餐呢同学,想想老师的感受。

  他在微信上和文生提起,文生说对啊我们还说要请梁老师吃猪肠碌,后来就忘了,你这时候说吃的我又饿了,马上去河堤吃泥虫粥,再叫一碟猪肠碌,你要不要打包。

  临睡前他躺在床上看手机。文生打包了一张图,猪肠碌。他看了半天。

  卢梅说,“你有那么馋吗?”

  他说,“我三年没吃着了。”

  大学毕业的第一个春节,说好了回阳江过,卢梅的妈妈住院,没回成。第二年春节厂里有台机组停机检修,年三十还要加班,又没回成。夏天爸妈来玩了几天,卢梅说,今年见着了咱爸咱妈春节就不用回阳江了,过年票老贵老难买了。爸妈都同意,说就是嘛,这么远跑来跑去费事啦。

  他每天都看看那张猪肠碌图片,馋,好像胃里面有个小手轻轻地挠。越挠,痒的地方越多。他想吃油黄滑嫩的白切鸡,想吃刚炊熟的黄鬃鹅,想吃淌着酱汁的串烧蚝,想吃洁白鲜美的鬼婆鱼汤。他的胃口越来越差,丈母娘特意给他煮米饭,买绿叶子菜,他说东北的珍珠米煮粥还行,米饭要南方的油黏十月米才香,青菜不能焖太久,得大火炒出来颜色才好。卢梅不高兴了,说,“看把你撑的,我妈做两样饭不累啊。”

  到底还是心疼他,卢梅自己上网学粤菜。有天放假她在厨房鼓捣了半天,端出一盘子东西,让他吃。他问这是啥啊。卢梅说,“猪肠碌啊,我改良了,也包了豆芽肉末蛋皮,也洒了芝麻酱汁。”他拈起一块又扔下,笑道,“蒙谁啊,你这明明是东北卷大饼还猪肠碌呢,差远去啦!”卢梅说不吃拉倒,抬手就把盘子砸了。他也来了脾气,走。走到楼下卢梅追出来了,“你哪去啊,你能往哪儿去啊,谁都不认识。我错了行不,回家吧外头冷得够呛。”他心里苍凉起来,是啊,冰天雪地能往哪儿去啊,一个外乡人,他始终是个外乡人。

  “我上哪儿给你找粉皮去啊。”卢梅拽着他的胳膊,哭了,“好好,今年春节咱一定一定回阳江,行了吧,跟我回家吧。”

  年廿八晚柯义敏要坐上从黑河到哈尔滨的火车,十二个小时正好一夜,飞机是次日上午的,直飞广州,四个半小时,他一个人。

  卢梅怀孕了,情况有些不稳定,打了几天黄体酮,遵医嘱在家休息。他天天给她炖汤喝,打电话告诉爸妈春节不回去,订好的票也退了。年廿七那天卢梅却说,“你说我有毛病吧,刚把票退了又去买回来,白白多花了好几百块。”他没听明白。卢梅说,“你回去一趟吧,等以后生了孩子怕是更没时间。回去玩得高兴点儿,你不高兴我能高兴吗?”那晚出来,她站在门口笑着摇手,忽然又追了一句,“得回来啊。”

  他一路想着她,隔两小时一个电话,到了哈尔滨,竟然想买张车票折返黑河。卢梅的声音在电话里中气十足,“咱东北姑娘有那么娇气吗,赶紧坐飞机去。”

  情怀复杂一路往南,气温从零下32摄氏度到零上23摄氏度,衣服一层层地脱,心也一层层地轻着。飞机晚点,高速公路塞车,劳顿风尘中归乡,到家已是除夕夜晚十点。街上灯火辉煌,到处挤满行大运的人,家里却寂静无声,爸妈已经早早睡了。

  他的突然归来让他们手足无措,穿着睡衣站在厅里,慌乱似乎多于惊喜。老妈赶紧热饭,掀开饭桌上的笼盖,他们的年夜饭简单得只有一盆冷掉的鹅肉和菜花,这离他热切的想象太远。“大过年的回家,就给我吃这些!”他拉长脸,重重地放下筷子。老妈说两个老东西吃不了多少,就没买什么,老爸说不知河堤的大排档还开不开,要去打包几个菜。很久之后他想起那晚父母的歉疚,仍觉得心疼。是什么让自己那刻不近人情,是委屈吗,近乎撒娇的委屈。委屈的孩子,只敢在父母面前发脾气。

  他冲凉的时候,老妈就坐在浴室外的竹椅上等,他一出来,她就站起来,喜滋滋地跟在背后说话。老爸则过于敏感,听到他一个喷嚏、一声咳嗽,就要问一句冷吗,喝水吗。开了唱机,贺年的音乐萦绕在屋里,算是有了年味儿。他问怎么不看电视。老爸说机顶盒坏了,大年初三小曾才能过来修。他问小曾是谁。老妈说是楼下便利店的打工仔,人很好,背米送油修水龙头常帮忙,上次你爸摔了腿也是小曾背下楼送去医院的。他问爸什么时候摔了腿,怎么都没跟他说。老爸说这种小事告诉你做什么,早就好了。他问那姐呢,不常回来吗。老妈说回来啊,都很有心,各人自有一头家,她带孩子也很辛苦。

  除夕夜里卢梅她们看电视守岁,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也睡不着。他的房间一直给乡下的堂弟借住,上高三的男孩,床头床尾都是练习册,床底还有零食袋子和烟蒂。他找不到自己的痕迹。

  他要在这几天很紧凑地见人。这城市熟稔又生分,只不过三年没回来。吃饭的时候来了十多个人,朋友们携家带小,满满地围着大桌子坐。人多热闹,话题也碎,寒暄一阵胖了瘦了,解释了一通不是所有东北人住火炕不是所有地方能见到东北虎,然后开始讨论其他的。国飞忽然想起他来,说去年一中校庆搞了个校友杯足球赛,梁老师也回来给我们加油,你要在就好了,我们班肯定能拿冠军。他说我知道梁老师调到二中了,昨天特意去找他,谁知二中搬了。大家笑,都说二中前年就搬了,你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的事情好像还有很多,亲戚里多了不认识的新面孔,嫁过来两年的新媳妇,刚结婚的表姐夫,还有发育成熟变了样的表弟表妹们。小外甥三岁了,还从来没见过,很有礼貌地叫他叔叔,姐姐说应该叫舅舅,孩子转身就忘。好不容易哄着会叫了舅舅,他又担心自己一走,会被孩子忘掉。他怅然地想,要是真有分身术就好了,一半带走,一半留下,那样便不会再缺席,也什么都不会错过。

  大年初四寒潮来,下了雨。他觉得冷,屋里比屋外更冷,冷得坐不住。他把带绒的秋裤拿出来穿,老妈奇怪,说你以前都不肯穿两条裤子,去东北反而怕冷了。他哆哆嗦嗦地说东北比这里暖和多了。大家都不相信。要命的是他还觉得饿,这种饿不是那种没东西吃的饿,相反,回家这几天鱼肉鲜汤没断过,可填得再满仍觉得还差点。那点儿是,一个纯碱的北方发面馒头。大年初五那天他想吃饺子,觉得破五不吃点饺子似乎不大吉祥,卢梅打电话说包了三鲜馅的饺子,不过你那边美食吃不过来,肯定不稀罕。他没好意思跟她说,他刚刚去超市买了袋速冻饺子,猪肉大葱馅儿的。

  他有点盼着离开的日子了。想卢梅,想她肚子里还是小胚芽的孩子,想他们的家。这念头转瞬间就让他惭愧,老爸老妈小心而不留痕迹地守着他,他从外面回来他们就站起来,好像等待很久的样子,端出一样一样好吃的,不管他是不是吃过了。像是要把他前几年没吃到的补上,又像是要把他后几年该吃的提前备好,一顿吃饱管一年。

  大年初七他终于要走了。老爸大手一挥说,“你不用挂记家里,做好自己的事,我们会去看你。”老妈往他的背囊里塞一个保温盒,说,“是好姨店里打包的猪肠碌,你一直说好想吃,几次买回来你又说太饱吃不下。”他说不好带,不要了。到了车站,回头看她还捧着那个保温盒,他让步了,带就带吧。

  告别必须草率,彼此才不太难受。他匆匆上车,隔着车窗看见他们还站在那儿,便拉上窗帘装看不见。车开出车站,拉开窗帘回头看,看不见了。上了高速公路,车越来越快,离那个家近了,又离这个家远了。

  都是他的地方,又好像,都不是他的地方。觉得这辈子,已经注定的一件事,就是在这相隔四千多公里的一南一北间,他的心已无法落地。

  太远了,他终于承认。

  在哈尔滨站候车室等待去黑河的火车,饿了,想起背囊里的保温盒。这么长的时间猪肠碌该冷了吧,他掀开盖子,看见隔层里的小钢叉子,细心分开的蒜蓉辣酱和甜辣酱,拈起一块放进嘴里,竟然还是温的,竟然还是温的。

  他嚼着,满眼热泪。

  旁边有人问:“大哥,你吃的那是啥玩意儿啊?”

  文/陈麒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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