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根筋搭错了呢?1990年,我26岁的那一年,突然迷上唱歌了。
那年我供职的南京特殊师范学校搞了一次文艺会演。会演行将结束的时候,我的同事、女高音王学敏老师演唱了《美丽的西班牙女郎》。礼堂因为她的嗓音无缘无故地恢弘了,她无孔不入,到处都是她。我意外地发现人的嗓音居然可以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马力。
我蠢蠢欲动了。终于有那么一天,我推开了王学敏老师的琴房。我直接说出了我的心思,我想做她的学生。王学敏老师很吃惊。我至今还记得她的表情,那可是1990年,唱歌毫无用处,离电视选秀还有漫长的15年。她问我为什么,她问我有没有基础。
我没有为什么。如果一定要问为什么,我只能说,在20岁之前,许多人都会经历四个梦:绘画的梦,你想画;歌唱的梦,你想唱;文学的梦,你想写;哲学的梦,你要想。这些梦会出现在不同的年龄段里,每一个段落都很折磨人。我在童年时代特别梦想画画,因为实在没有条件,这个梦只能自生自灭;到了少年时代,我又渴望起音乐来了,可一个乡下孩子能向谁学呢?又到哪里学呢?然而,如果你的学习欲望过于亢奋,你会觉得你是盛夏里的狗舌头,活蹦乱跳,无滋无味,空空荡荡。
王老师最终还是收下了我,大概是碍于同事的情面。
对初学者来说,声乐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打开,它必须借助腹式呼吸。王老师告诉我,婴儿在号哭的时候用的都是腹式呼吸,狗在狂吠的时候也是这样。因为说话,人类的发音机制慢慢地改变了,胸腔呼吸畅通了,腹式呼吸却闭合了。所谓“打开”,就是回到人之初。一旦“打开”,不仅音色变得圆润,音量还可以变得嘹亮,只要趴在地上,完全有能力与狗对抗。我们身体的内部隐藏了多少好玩意儿,全让我们自己弄丢了。
如果有人问我,你所做过的最为枯燥的一件事情是什么,我的回答无疑是练声。“练声”,听上去多么的优雅,可说白了,其实就是两件事:咪,还有嘛。你总共只有两个楼梯,沿着“咪”爬上去、爬下来,再沿着“嘛”爬上去,爬下来。咪,嘛,咪、咪、咪,嘛、嘛、嘛;咪……嘛……我这是干什么呢?回想起来,我只能说,单纯的爱就是这样,投入、忘我,没有半点功利。
王学敏老师煞费苦心。她告诉我,气不能与喉管摩擦,必须自然而然地从喉管里流淌出来。她打开了热水瓶的塞子,让我天天盯着瓶口的热气看。为了演示把横膈膜拉上去,她找来了一只碗,放在水里,再倒过来,让我拿着碗往上“拔”,往上“拔”的力量越大,往下“拽”的力量就越大。就单纯的理解而言,这些都好懂——这就构成了艺术内部最大的一个隐秘:在知识和实践之间,有一个神秘的距离。有时候,它天衣无缝;有时候,足以放进一个太平洋。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来到了足球场。它是幽静的,漆黑、空旷,在等着我。就在这样一个漆黑而又空旷的舞台上,每个星期我都要开三四个演唱会。可那唱是断断续续的,每一个句子都要分成好几个段落,还重复,一重复就是几遍、十几遍。学生宿舍和教工宿舍离足球场不远,我想我的歌声是可以传递过去的,因为他们的声音也可以传递过来。传递过来的声音是这样的:“他妈的,别唱了!”
不远处的宿舍一定被我折磨惨了——谁也受不了一个疯子在深夜的骚扰。他们只是不知道,那个疯子就是我。
事实上,我错了。他们知道。每个人都知道。一个年纪偏大的女生告诉我,大白天走路的时候你也会突然撂出一嗓子,谁不知道?就你自己不知道。很吓人的毕老师。我们都叫你“百灵鸟”。
一年半之后,我离开了南京特殊师范学校,去了《南京日报》。我的演唱生涯到此结束。王老师知道,她不可能把我培养成毕学敏,但是,她说:“可惜,都上路了。”
前些日子,一个学生给我打来电话,我正在看一档选秀节目,学生问:“如果你是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你会不会去参加?”我说我会。学生很吃惊,想不到他的“毕老师”也会这样“无聊”。这怎么就无聊呢?不经历难以自拔的人永远也不能理解,有些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发出声音的。我喜爱那些参加选秀的年轻人,我从不怀疑一部分人的功利心,可我更没有怀疑过爱。年轻的生命自有动人的情态,沉溺,旁若无人,一点也不绝望,却更像在绝望里孤独地挣扎。
二十多年过去了,拳离了手,曲离了口,我不再是一条狗了,我又“成人”了。我的生命就此失去了一个异己的、亲切的局面。——那是我生命之树上曾经有过的枝丫,挺茂密的。王老师,是我亲手把它锯了,那里至今还有一个碗大的疤。
文/毕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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