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先生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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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7-24 14:27
做学问做到大学校长,都是斯文人,总应该有些和光同尘的意思了吧?
不幸得很,有些事就是邪性。和尚要练武术,大学校长,也未必都这样文气的,砸汽车、打人的大有人在。
比如,要打学生……此人,就是北大校长蔡元培。
看老萨写到蔡元培先生打人,估计一帮北大的师伯师叔(萨爹是北大的,所以就算是刚进北大的学生咱恐怕也得捏着鼻子尊一声师叔)已经把拳头攥起来了——蔡先生何等温文尔雅的人物,怎么会打人?你这不是造谣吗?
蔡先生何许人也?毛泽东都要尊称一声——“我敬爱之孑民先生”。北大“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起自蔡先生,至今长盛不衰。
先生遗爱北大,人皆感之。造蔡先生的谣,你不想活了吗?
这个……那个谁说过“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蔡先生要打人,是有记录的,并非捏造。好,那你说,蔡先生究竟要打谁了?蔡先生要打的……就是你们这帮人……
没错,蔡先生要打的,就是他北大的学生。
蒋梦麟先生在《西潮》里面写到——“你们这班懦夫!”他很气愤地喊道,袖子高高地卷到肘子以上,两只拳头不断在空中摇晃。“有胆的就请站出来与我决斗。如果你们哪一个敢碰一碰教员,我就揍他!”要不是蒋先生明确写了,实不敢相信这是温文尔雅的蔡先生干出来的事情。
看,蔡先生就是蔡先生,要打架都说“请站出来与我决斗”,多文雅啊。这是1922年的事情,蔡元培先生已经54岁了,干吗要跟学生拼老命呢?竟然是为了收讲义费!上学收书本费,或者教材费,这天经地义的事情,蔡先生至于如此愤怒吗?
把老实人逼到这份儿上,说起来是北大的学生太过分了。原来,五四运动之后,挟爱国胜利之余威,北大的学生组织力量十分强大,因此学生的许多事情学校不能干涉。这本来是学生自治的一大成就,使北大思想越发活跃。然而,物极必反,既然无人管束,学生们中毛猴子倾向的家伙也逐渐翘起了尾巴。于是,人们形容当时的北大——“你爱上课,可以;你不爱上课,也可以;你爱上你爱上的课而不上你不爱上的课,更是天经地义的可以!总之,一切随意。”
蔡先生自由办校,不在乎,反正先生都是好的,你来听几节课,就会有收获。然而到了后来,学生们越发放肆起来,宿舍是自行分配,甚至可以住家里亲眷,学校也不能过问。这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再后来,学生代替学校决定聘任或者解聘教员。如果某位教员主张考试严格,学生马上罢课教训之。这学校恐怕搁谁都有点儿要办不下去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讲义费风波。
所谓讲义费风波,是指1922年10月北大学生拒绝缴纳讲义费引发的风波。按说,学校这费用收得毫无问题。印讲义的钱不是白来的,收学生的也只是工本费,而且你有本事可以不要嘛——比如汪曾祺那样的老师说不考试也可以的。但是大多数学生认为,应该是既不交钱,还要给讲义。
这就不像话了,蔡先生自然不同意。而学生就此闹起事来,对代总务长沈士远进行围攻,学校里到处贴满谩骂沈士远的条子,更有人高呼:“打倒沈士远!”沈士远吓跑了,学生们接着去校长室,蔡元培苦口婆心讲了一天,总算让学生们暂时回去了。第二天来校长室一看外面,好嘛,来了好几百号人,领头的是山东好汉冯省三,大喊——“我们打进(校长室)去,把他们围起来,把这事解决了!”“到会计科把讲义券烧了!”
群情激奋,喊声如雷,危机一触即发。别以为北大学生是文的,其实北大学生动起手来比谁都不弱,当年建有北大学生军,总教官白雄远,孙中山到北京的时候,就是北大学生军担任警卫。
问题是现在学生可不是在打军阀或者打帝国主义,而是打校长来了啊!这个威力也很可怕。蔡先生终于被激怒了——为了从北洋军阀政府那里争取办学经费,北大的教授们已经奔波得筋疲力尽了。于是,蔡先生干脆走出了校长室,对学生们喊出了“决斗”。学生们对蔡校长还是又敬又怕的,看到挽起袖子冲出来的蔡先生大吃一惊,纷纷作鸟兽散。
蔡元培对这场风潮深感恼火和痛心,他当天就写下辞呈离开北大,总务长蒋梦麟,代总务长沈士远,图书馆主任李大钊,出版部主任李辛白,数学系主任冯祖荀(萨爹的师祖,有骨气)分别刊登启事,宣布“随同蔡校长辞职,即日离校”;北大全体职员也发布《暂时停止职务宣言》,《北京大学日刊》也于当日宣告“自明日起停止出版”。大家都与蔡校长共进退。
你们罢课?我们还罢教呢!最终,通过胡适做工作,学生们认错了,派了代表去请蔡先生。蔡先生消了气,终于回校继续任事。
只有冯省三被开除。他想回来当旁听生,找胡适,胡适说我劝你好汉做到底……须知北大属于“国子监”的,看看大明对国子监的学生是怎么要求的?“敢有抗拒不服,撒泼皮,违反学规的,若祭酒(教授)来奏着,恁呵都不饶!全家发向烟瘴地面去……今后学规严紧,若有无籍之徒,敢有似前贴没头帖子(用马甲发帖),诽谤师长的,许诸人出首,或绑缚将来,赏大银两个……将那犯人凌迟了,枭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发往烟瘴地面。钦此!”
钦此?!没错,这就是明太祖亲自下的谕旨,这种半文半白,杀气腾腾的玩意儿也只有朱重八写得出来了。冯兄,您知足吧。
不幸的是冯后来自承确是当时这样叫的。
忽而读到另外一则小文,说的是蔡先生去世时的情景。“无一间屋,无一寸土,医院一千余元,蔡夫人至今尚无法给付,只在那里打算典衣物以处丧事。”
蔡先生死时没有钱大体是真的,他一生的房子都是租的,以至于学生和同仁们在他70岁寿辰的时候发起为蔡先生建屋祝寿的举动。房子选在青岛,那地方蔡先生一定会很喜欢。可惜的是不久抗战便爆发,房子自然没有建成,蔡先生最终还是没有住上自己的房子。
为官数十年,办校数十年,一个教授的月薪也有几百大洋钱,修宿舍,修礼堂,每年怎么过手不得千儿八百万的,随便手指缝里漏一点,还不够你死七八回?你怎么就那么傻呢我的蔡先生?
萨苏
(陈慧明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那些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