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每个城市都不被阉割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厦门,胡同,王府井
  • 发布时间:2015-07-24 14:53

  应该是在1998年的时候,我阿爸一度想要把老家小镇上200多平方米的老石头房子卖掉,到厦门买套60多平方米的房子。当时他看电视里描述的那种都市生活,总觉得比在小镇的好。阿爸做这个决定是在多雨的春季,在那个因为潮湿很容易烦乱的季节,一家人都常常对生活不满。

  阿爸要带着我去探路了,他说顺便让你见识一下大城市的生活。当时从我们住的海边小镇到厦门每天只有早上六点半一班车。镇上的人很多会晕车,包括我,因此一上车难受就压过了兴奋。好不容易到了厦门,一下车我就吐了出来,呕吐的间隙看到的是一排排车屁股对我冒着烟。

  当时小孩子的鼻子敏感,觉得这座城市怎么到处都是油味。阿爸想激发我的兴趣,一路指着:你看这栋楼有几层?你数数,我说不数了,电视上还有更高的;你看这道路都铺砖,我回答这个电视上也有;你看好多车,我说我早看到了;你看有红绿灯,我已经连抬头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了。我实在提不起兴趣,城市里有太多已知,小镇上的一个小水池却都有许多未知。

  我们去拜访的是表哥家,虽然是表哥但年纪和我爸爸相仿,他有个儿子比我小六岁。看我无精打采,表哥让这个小侄子带我出去走走。我本来以为能有什么好玩的,其实就是四处走,让我数楼有几层,看地面上的瓷砖。然后还有学规矩,一路上都在喊,不准随地扔东西,要排队上公交车,要走斑马线。当时我一直在心里庆幸自己不是城市里人,看着大片大片望不到尽头的水泥,我觉得好悲哀——没有各种奇特植物,没有长有小蝌蚪和五彩鱼的水池,没有可以挖地道的地方。

  如今我在空气更不好的北京写下这些,鼻子早已麻木,闻不出好空气的味道了。我很庆幸曾经的乡土生活让自己变得相对浑厚——因为浑浊所以厚实。记得有次我和《新周刊》前创意总监令狐磊聊天,聊到他来自湛江一个小镇,我来自泉州一个小镇,接着列举下去,才发觉中国很多少壮派都是小镇出身。令狐说他们总结过了,这叫小镇包围城市。曾经有过调查,现在大城市各个领域的中坚力量80%以上来自小镇。他问我怎么解释这一现象,我说因为小镇出来的浑厚。

  “浑厚”一词有个最简单的解释,从小镇到县城,再到地级市、大城市,每一个层次的生活都不一样,你如果经过这样一系列的生活,就能更准确地定位自己,更容易理解很多事情,吸收很多知识。对于一生下来就在城市的孩子,小镇有太多他们觉得奇特和不可思议的事物。

  我并不是说厦门不好,而只是觉得城市不好,特别是中国的城市不好。中国城市不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而是一种安排的结果。中国现代城市总表现出强大的秩序意识,人要干什么,路要怎么样。生长在这样环境里的人,除了维护秩序或者反抗秩序似乎也难产生更深层次的思想了。

  我一直觉得有生命力的地方在于浑浊。池塘与公园的喷泉相比,永远是池塘丰富也美丽。再小的池塘也有各种生物以及各种关于它们的故事,足以让某个孩子开心一个下午,而城市里的孩子则只能盯着被安排好的景色,开心一瞬间。

  现在国外建筑师常用一个词用来讽刺中国——“千城一面”。无论哪个城市,都只能从所谓现代标准去解释当时为什么这么建,而不能说出这个建筑、这条街道和人的生活如何自然融合、骨肉相连的。中国许多城市就这样仓促地被一个标准阉割了。

  我更喜欢北京而不喜欢上海,也更喜欢泉州而不喜欢厦门。在我看来北京不是城市,而是“世界上最大的农村”。我住在王府井旁的小胡同里,大路上还是很唬人的流光溢彩,只一个拐弯就是吊嗓子的老大爷、开做茶馆的四合院、蹲着吃东西的大妈、在路边摆棋的老人。我觉得这样的地方有惊喜,因为你不知道下一个转弯会有什么。而在上海,第一眼非常喜欢,但你在某个角落住一个星期就知道城市其他地方的样子了。

  泉州和厦门刚好也构成这样的对比。在泉州你会看到乱闯的行人和车、粗糙的老建筑和低陋的生活习俗,人们会喜欢环岛路上的精致风景,但绝不是被打动或者感动。感动我们的,只能是石头巷子里突然飘出的悲戚南音,或许还有佛祖生日时,整座城市家家户户在门口摆上香案供品,齐声祈祷平安的声音。

  蔡崇达

  (李云贵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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