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他和我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他的年龄比我大很多。

　　小时候，父母农忙，我生病没人照顾，他没有上课，请假在家照看我，尽量满足我一切合理不合理的要求，只是为了让我开心。

　　我小学五年级时，他考上一所大学，不是很好的那种。我的父亲——他的继父——不大情愿让他去，因为家里没钱。他发脾气，把饭碗扔到了房顶上。他的亲爷爷对他说，想上学可以，先把姓改过来（因为之前，他是随我父亲的姓）。从此，他姓杨，我姓李。

　　我考上初中，他送我去学校，那是他曾经的母校。适逢宿舍改建，床铺不够，我只好和同学挤在一张床上。他看到了，没有说什么。周末回到家里，母亲告诉我，他一回家就哭着说，弟弟真可怜，他和别人挤在一张床上。那一年，他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我数学成绩从小不好，初中之后，一如既往地一塌糊涂，偏偏周末作业多，不会做，急得直哭。他是数学天才，在我们全村都出名。他给我讲题，一道挨着一道，耐心、细致，我依然听不懂。马上就要去学校了，他把练习册上的题全部做到了一个本子上，密密麻麻，条理清晰，并且叮嘱我说，不要抄，先慢慢看，有不会的划出来，回家我给你讲。

　　大学毕业后，家里没有什么门路，他始终没有找到工作，在一家饭店端盘子洗碗，忙到过年都不能回家。难得回家一趟，人已是瘦了一圈，母亲心疼得掉眼泪，他也哭着说，妈，我不想去了， 我想在家！可是父亲一看到他就不给好脸色，一遍遍地问母亲：他什么时候走？他怎么还不走？除夕夜，他和父亲发生争吵，父亲吼：我不是你爸！你不要叫我爸！他也吼：不叫就不叫！他终于还是走了，很不情愿，拖着箱子，一步三回头。

　　我上高中，学校和他在一个城市。他来看我，给我生活费，带我去书店买昂贵的参考资料。我生病，打电话给他，他二话没说，请了假赶来，带我去医院看病。他那么辛苦，但工资微薄，每月只有六百元。

　　那年父亲生重病，母亲在电话里泣不成声，他安慰母亲不要着急，随后取出所有辛苦积攒的钱，赶回家里。他去看望父亲，买了一大包营养品，临走又把口袋里仅剩的二百元钱给了父亲。医院门口有一家小饭馆，老板是他的同学，他请同学帮忙，做了父亲适合吃的饭菜，端到父亲床头。

　　艰难的日子过去，他终于找到了对口的工作，工资稳定。他的大学毕业证起到了很大作用。我考上大学，他为我拿出了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那是他将近五个月的工资。

　　他很忙，很少回家，偶尔回家，也待不了几天。父亲看到他，不再厌恶。

　　他将近三十，和他一般大的朋友有的已经做了爸爸，他依然独身一人。

　　后来他终于有了女朋友，是经人介绍的，很乖巧的样子。但是，我们都担心他被骗，因为他似乎太容易相信别人，毫不设防。他说，我自己的事情，还是我来决定吧。

　　有一回他喝了酒，恰好女朋友和他闹矛盾，他想给她道歉。看着他醉意朦胧地笨拙地在口袋里找电话，我忽然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很无助。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不公，付出了那么多，所有的苦痛都是他一个人在扛。他那么需要一份温暖的爱情。

　　我想起曾经，我也和父亲一样，嫌他待在家里不出去做事。我想我会为这样的想法懊悔一生。

　　我想起曾经，父亲对他的谩骂、指责，以及后来的索取。我为父亲这样的行为感到惭愧不已。

　　可他却一如往常，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就像什么都已经忘记，依旧认真地工作，认真地生活，认真地为着明天而努力。

　　生活终究不是一场戏。生活就是生活，现实到令人感到残酷，可是他什么都不记恨，依然保持着那份善良。我相信，在那份善良里，有着一份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宽容与淡然。

　　我愿他终生幸福，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