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不要试图跟大人物叙旧,不要相信你和他真是什么“故人”;不要指望在他们的机密事件中立什么功劳,这些“功劳”大多与灾祸相连。
《红楼梦》开卷说及京里有座葫芦庙,穷儒贾雨村曾寄居于此,与隔壁人家一位隐士名名唤甄士隐的相交接,谈论些诗文什么的。后来葫芦庙着火烧了,庙里一个小沙弥找不到合适去处,便蓄起发来,跑去应天府衙门当了门子——看门应差的杂役。
再说贾雨村呢,做官丢官一番波折,终因走贾府的门路,补授应天府知府,重又发达起来,于是和往日的小沙弥重逢。这是第四回的故事:贾雨村初上任便接手呆霸王薛蟠打死人的旧案,他不知深浅,以为正可以借此伸张官威,发怒叫拿人,却被门子即小沙弥使眼色阻止了,于是把小沙弥请入内室,询问缘由。
若读者还记得这个小沙弥,大都是因为他献给贾雨村一张“护官符”,上写“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云云。当年借《红楼梦》说阶级斗争,这是一条典型的材料,各种文章里反复提起的。其实小沙弥之事,别有可观者。
且看小沙弥被贾雨村召入私室后相见之言:“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这话说得奇妙。葫芦庙隔壁甄士隐家一丫鬟,“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贾雨村倒是一直记得的。他一个小秃儿,凭什么让人人九年地记者?套近乎固然免不了,词儿却是选得不中规矩——这还不算什么。
下面贾雨村记起了他,说是“故人”,请坐。小沙弥竟‘斜签着坐了”。虽然只坐半个屁股,但门子在知府老爷面前是坐得的吗?人说是“故人”,他便有个“故人”的样子。这也罢了,等到他问知贾雨村并不知有“护官符”——本省不可得罪的权势人家名单,叫起来了:“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他倒是教训贾雨村。
这里面可以找出道理来:当年贾雨村在葫芦庙,乃是寄居的穷书生,饭也吃不周全,在小沙弥眼里,实在不算什么东西。况贾雨村外相平实,以小沙弥之伶俐,看他定是笨笨的;纵做了官,估量也只是运气好。——外相平实于做官一道很要紧,笔者知道,小沙弥未必很明白。所以小沙弥虽是一意要巴结知府老爷,却不知不觉就透出些藐视的神气来。
于是他“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了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他倒是事先准备好的,必是料想贾雨村初到,宦情或有未谙,用得着这个。于是他时而“笑道”,时而“冷笑道”,得意洋洋地帮贾雨村解说那薛蜡是何等样人,与贾府是何种关系,又何以胆敢打死人浑不当事,一走了之。接着又帮贾雨村出主意,告诉他应如何徇情枉法,糊涂断案。言谈中,夹杂着“大丈夫相时而动”、“还要三思为妥”之类富于教育意义的说词。好像大老爷不会做官,他会做!
《红楼梦》开始写贾雨村在葫芦庙的故事,并不曾涉及小沙弥。但以常情推之,一穷书生住庙里,不仅摆不得谱,恐怕还得巴结点和尚们。而小沙弥是那么一个热情而机灵的人,彼此间摸摸脑袋拍拍肩膀之类大约也是常有之事。他似乎以为眼前的大老爷与当年的穷儒仍然是同一个人,觉得帮大老爷出主意总是好的,不知不觉触犯了一连串忌讳。找死呢!
薛蟠的案子当然只能是徇情枉法。而内中情形小沙弥知道太多,他的性情又是那么活泼,令人觉得麻烦。何况,贾雨村还担心他会“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地充发(充军发配)了他才了事”。
要是给小沙弥总结一下人生教训,可以说很多吧。譬如,小人物不要试图跟大人物叙旧,不要相信你和他真是什么“故人”;不要指望在他们的机密事件中立什么功劳,这些“功劳”大多与灾祸相连;不要以为总站在官场边上就能把它看明白,那里面的学问外人不可能真正懂得,等等。
可是小沙弥怎么想的呢?充发之际,又说了些什么?书上全没有。曹雪芹不让他说了。就像从前看电影,一个要紧的英雄,中枪倒地之后还要演许多戏,不知他怎么才死得了;一个不足道的小坏蛋,“砰”一枪立马了事,有时连“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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