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暴风雪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心理医生,韩国餐馆,超市
  • 发布时间:2015-09-18 13:26

  二十几岁的时候,一个人住过很长时间,工作也没有,白天黑夜连成一片,那轻飘混沌的迷幻错乱之感,在记忆里非常深刻,像是后来一切的保障——实在不行就回去。这样想多了,就有些美化,忘记了那里面的滞涩艰难,举轻若重。

  繁旭走了以后,我再次进入这个状况。一周有五天不必出门,读完四篇论文就好。有时候非常振作,收拾整齐出去吃午饭,在咖啡馆坐一下午,可以读完两篇,做好笔记。晚上拎外卖回家,浑身都是轻松的,简直要跟晚霞挥挥手。多数时候不行。有一天早上醒了几次,翻身又睡过去。实在太饿了,知道冰箱完全空的,想象洗漱穿衣,去日本饭馆儿吃咖喱饭,搭公交车去Trader Joes。看见自己推着购物车,俯身拣一把芦笋,又拿一瓶牛奶。躺着一动不动,像是给下了符。

  有一个朋友从前看过很贵的心理医生,告诉她尝试把自言自语说出声音来——这样就会分裂出第三个自己。不记得二生三的好处是什么,假装是个小社会?有一天中午,家里只剩两个土豆,放进烤箱,怎么也不熟,怎么也不熟,最终拿出来,已经三点多了。急着剥皮儿,热气烫了手,“啊!”了一声,顺嘴说出来,“烫死我了!”被那声音吓一跳,那一个时刻像是突然有了重量,屋子里的许多幻影都纷纷归位。

  再没试过出声自语,好像那是一种屈服。我谅解这个状态,没再迭加焦虑。“我不存在”的幻觉一直威胁,天空视角不能停歇,像庞然的后台程序,行动都给拖住了。直到那只眼睛本身成为强烈的存在,带来意识燃烧的纯粹之感,走路都是轻飘的,出门儿就是微服私访。

  下午两点韩国餐馆空无一人,要了外卖坐着等,塌腰,双手迭放在大腿上。玻璃窗外晴光晃晃,什么事都没有。我姥姥八十几岁的时候经常这样,空坐着,因为聋,走近了也不知道,眼珠都定住了,让人疑心根本不眨眼。那景象里没有悲哀,生命稀薄但是安稳。一个戴棒球帽的男生推门进来,轻声点了菜,在角落里坐下,低头玩手机,一会儿放在桌上,双手插进棉衣口袋,靠住椅背,望向窗外。这是在等电话么,是他紧张的人么。果然震响了,立刻拿起来,走到餐馆外面去,瘦高一个人,低着头在门廊里走来走去,不时停下来,用脚尖磕打裸木地板。多么温柔啊——我擅自认为猜中了,一阵小得意。

  醒过来就是看人。热闹闹一桌五个人,话最多的那个女生有点胖,笑起来十分豪爽,就有点为她难过,疑心她喜欢那个沉默的打了一圈儿耳钉的男生。单独一对男女,还不是情侣,但是非常暧昧,讲韩语,一句听不懂,可是感觉到人在那种情境下赤裸裸的虚假,当事人以为非如此不可,彼此忙着解码,旁人看着就非常尴尬又着急。当然这全是我狂妄的猜想,有时候根本就是设置。老板四十几岁,白人,没怎么发胖,但是发际后退,即将谢顶了。他总是亲自坐台,久了认识,我才微笑,他就说,还是鱿鱼饭?打包?脸上有一点倦怠,又有一点高兴,不像是有心事,也不像是无忧无虑。正在接受人生不过如此?漫长的坐以待毙?太残忍了。决定认为他是曾经沧海心如死灰的人,应该有个韩国老婆,从来没见过,那就是韩国前妻!心里咯咯咯地乐。

  走路去最近的Kroger超市,也要半小时,高速路口有一家OK店,远远看见就亲切起来,想里面有没有豆浆和关东煮。一次也没去过,可能是故意的,留着这个疑问和趣味,不舍得消费。风不大就骑自行车,以前租客留下来的,车把很低,要躬着腰骑,穿大厚棉袄有点狼狈。当然没有车筐,几个塑料袋前后挂着,只能推回来。

  坐公交车去另外一家Kroger,那附近有中国超市。撑满一个双肩书包,又拎两只大塑料袋。在商业街下车,阴冷的深冬的傍晚,稀稀落落几个人。离家还有十五分钟,先拐到台湾餐厅吃饭。窄小的双人桌,书包放对面,塑料袋堆在桌子底下,漫到过道上,伸出腿拢着,有一点尴尬。餐厅不讲究,橙红几点灯,光影幽微交迭,是漫不经心的文明。又觉得快意,我比文明更真实。吃完一锅三杯鸡,负重出来,迎面就是逼近黑暗的深紫色的宇宙,星星还没有几颗,路灯顺着长坡迢迢无尽,像明信片。我不信任明信片,美和情调让人不踏实,站在里面逃不出去,更不能否认。

  从Trader Joes出来,是过分明亮的午后,站在高速公路陡狭的路肩上,偶尔一辆车,像张开了翅膀,呼啸着掠过。小小一块站牌,立在广阔的晴朗里,手绢似的小方影子,落在灰黄的草坡上,过冬的草茬子,映着阳光也是闪闪的淡金色,一颗一颗仰着头。怎么站在这里?真像一觉醒来,头脑被强光照耀,什么都想不起。一个人呆久了,出门儿很容易这样。另外一回,下午,没风没雪,空气冰凉,走在回家的路上,也并不必回家,忽然很想跑,就跑起来了,越跑越快,轻松异常,是起飞前一刻的狂喜。

  三月底有一天非常热,从外面回来,一路的门廊上都是年轻人,对着春天不知道怎么办。前面一家大Party,音乐放得震耳欲聋,老远就听见,真觉得“脚下这地在动”。得有六七十人,草坪上,门廊里,二楼露台上,屋顶上,喝啤酒的,跟着音乐乱扭的,狂笑不止的,一个小伙子绕着圈子跑,另外一个追他,到一半放弃了,躺倒在地上。走过去挺远,身后轰然爆笑,像一团蘑菇云。我竟然还是觉得不尽兴,就只有这样了么。

  那几天春风狂野,一停下来就晴寂无声,像一个港湾。中午回来,在小商店买了两盒草莓,脚步就弹起来了。进屋把五扇窗都打开,春天的空气涌进来,无声的音乐轰鸣,冰箱都要活过来。水龙头也是欢腾的,打在池底砰砰砰地响;玻璃碗上的水珠,一颗一颗跃然有生气。我裹着大棉袄坐在厨房的窗口,把草莓全吃了,又坐了一会儿,胃从里面冰出来,好像刚刚释放了、镇压了一种疯狂。

  春节时候赶上暴风雪,收到学校邮件,让准备三天的食物。到最近的杂货店买饮用水,窄长脸的意大利男人坐在阴暗的收银台里,说,今晚会有暴风雪。简直像个渔村。夜里雪真的大起来,烈风呼号,歇一歇又来。熄了所有的灯,合上计算机,把百叶窗全吊起来,坐地中间,安安稳稳地看。有一点表演性,可是不然就不知道怎么办。夜灯里的狂雪,一浪一浪拍过来,真要把人、把一切吞没。定睛看一会儿,也就是那样,电影里的灾难镜头,总是停在屏幕后面。疯狂确是自然而然的事。到窗口去看,被路灯照亮的树木、汽车和垃圾桶,还有别人家修建的小小木仓,都像一场大戏的布景,要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走进来,这一切都成为悲哀的狂飙的命运的隐喻。当然没有人,通亮的窗口后面也没有人影。人配不上,生死之内的悲剧从来都不能这样浩大完整。

  (陈晓华摘自译林出版社《毫无必要的热情》)

  文/刘天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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