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的鲤鱼长胖了

  所有的偏见都被打败,我也终于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我的人生就要这样完蛋了

  小时候,我家住在泉州的鲤城区,我妈在开元寺对面的小街上开一间小卖部,专卖矿泉水给游客。每天放学,我都从学校乘公交车到小店里写作业,我妈趁这时候去一趟很远的公厕,临走不忘用闽南语叮嘱我一句:卖给游客要一块五一瓶。

  我搬着小凳在门口,看从全国各地来的游客,把开元寺的门堵得严严实实,搞不懂为什么一个寺庙也这么多人爱来。甚至偶尔还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们跟我买矿泉水,我听不懂英语,一瓶伸一根手指头,我妈回来骂我白痴。我想人家都从国外来看这个破寺庙了,为什么还要多赚人家五毛钱呢。

  现在想来,小学三年级的我是多么的正直不阿。

  我的童年时期都在开元寺的香火气里度过,在长期跟外地游客买水找零的互动里,我被迫开始说地瓜腔的普通话,我也因为会了普通话而开始嫌弃闽南语。

  上了高中以后,我完全抛弃了闽南语,甚至为了证明我对普通话的忠诚,特地去考了普通话二级甲。后来当网络上开始集体嘲笑福建人的普通话时,我也站在外省人的队伍里,还不忘秀一秀我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我不喜欢泉州,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它太旧太脏也有太多巧合,同一个问路的人我一天内遇见两次,初中跟心仪的男生约会都能被我妈撞见,当街将我一顿痛骂。闽南语里各种难听的词汇都从我妈的口中冒出来,那时候开始我就想,以后我总归是要离开泉州的。

  高考是我离开泉州唯一的途径。大学我终于如愿去了上海,但没想到四年后我还是要回来。

  当我拖着行李从火车站走出来时,我觉得我的人生就要这样完蛋了。

  留在故乡需要勇气

  我带着一种从国际大都市被迫回到古旧小城的强烈挫败感和不甘心,在泉州找了一份工作,每天朝九晚五,按部就班。

  我妈的小卖部已经关了很久,她又开了一家面线糊店。原因是《舌尖2》一夜之间把泉州面线糊炒得火热,店铺遍地开花,我妈这种紧跟商业潮流的人自然也成了面线糊大军中的一员,成天跟卤大肠、醋肉、老油条混在一起。

  而我被我妈以死相逼回泉州的原因是,她在朋友圈看了一篇“看的世界越大,走得路越远”这种文章,突然害怕我会去得更远,所以逼我回来。我每天以年轻人就应该待在大城市这种信条来劝我妈,但她完全不为所动,在一碗碗面线糊的热气里,我看出她的决绝。

  朋友看我在微博上抱怨泉州病态的天气问我,为什么会不喜欢自己的家乡,我说家乡这种地方,只有一种远距离的美感,在外地怀念一下很美好,偶尔回来一次也很新鲜,但要长久待下去,需要极大的勇气。

  其实我不愿意回泉州,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我的初恋。他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连表白也是居高临下的姿态,而年轻不懂事的我却异常迷恋他,牵手和接吻都让我心潮澎湃。就在我们恋爱37天的时候,他在教室里堂而皇之地告诉我,他移情别恋了。那是从北方转校来的姑娘,高挑好看,重要的是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在一群咋咋呼呼的闽南语里显得格外打眼。

  高考后,我的初恋留在泉州上大学,虽然他没有追到那个北方姑娘,但却为了一丝可能抛弃了我,这让自尊心超强的我无法接受。尽管现在对他毫无念想,但心里多少有几分不愿相见的尴尬。

  每座城市都有西湖

  虽然我不喜欢泉州,但不可否认的是,泉州算得上历史名城。

  从前泉州叫做泉州府,也曾风光过,连厦门都归泉州管辖,还是中国华侨之乡,从前有人问我,泉州的特产是什么,我想了想说,华侨。不信去大街上随便拉一个本地人问,准有在新加坡或者马来西亚的远房亲戚。

  当然我家也有这样的远房亲戚,据说早年在新加坡开了一家泉州小吃店,发了大财,从前祭祖扫墓回来,现在已经好多年不回来了。我想,就算是我也不愿意回来,不是忘本,而是见识过更广阔的世界,一座小城自然不在眼里了。

  当初大学室友得知我是泉州人后,都嚷着要我带她们去泉州古城一日游,尤其有一个是周杰伦的死忠粉,她说毕业后要去泉州工作,只因为周杰伦的祖籍是泉州。我笑她傻逼,哪有人会愿意从上海去泉州呢。

  很多城市都有一个叫做西湖的湖,泉州也有,还挺大。小时候跟爸妈一起来骑车散步,路边种满了刺桐花,作为泉州市的市花,一到三月就开得动声动色,也有晚开的花在秋天盛开。经常看见移动小摊贩都在刺桐树下叫着:牛肉羹,两块钱一碗。我在小摊贩前瞅一眼嗅了嗅,觉得味道还不如我妈做得好,就一次也没有尝试过。有一回下班脑海里冷不丁冒出刺桐花和牛肉羹混合的味道,特地绕路过去看看,可当我经过时发现那些小摊贩已经不见了。

  泉州的西湖和别处的西湖,也就没有区别了。

  前几年还到处都有小摊贩,但自从泉州被评为文明城市后,那些小摊贩就被城管们撵到小巷子里去了,大路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看不见,志愿者们戴着袖章整日在街上溜达。

  也许到底还是有某种故乡情怀,或者只是单纯的无聊,下班后我一个人骑着电瓶车四处转悠,从中山路骑到开元寺,我发现街上再也没有了轰隆隆的拖拉机,也没有挑着新鲜竹笋叫卖的老人,开元寺的游客依旧很多,寺里的石塔依然高高屹立,香火味飘满整条街,我妈从前卖矿泉水的小店,变成了日杂铺,老大爷坐在我从前写作业的石台上打瞌睡。柜台上放着塑料牌,写着微信支付,代收快递等字样。

  我突然发现泉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时髦了,我以为我会高兴,但没想到心底有几分失落,眼前的泉州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泉州了。

  淮阳路的土笋冻卖完了没

  泉州是座古城,现在仍保留着古老的城墙和一切古代的建筑,尤其是鲤城区,因为开元寺石塔的缘故,政府规定不能有任何建筑超过石塔的高度,因此鲤城区看上去又老又旧,十几年都没变化。泉州被叫做鲤城,不是没有来由的。原因是泉州城的形状看起来像一条鲤鱼,至于为什么是鲤鱼而不是别的什么鱼,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家的面线糊店正好在鱼尾巴上,去年秋天的时候我妈开始研究做线上活动,还加入什么外卖团,生意一下子火爆起来,一下班就被我妈叫到店里送外卖。我骑着小电驴,一个星期就把泉州城逛了个遍。

  那时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逛过泉州,泉州这几年发展看似挺大,但该有的传统都还保留着,城墙底下卖手工春卷的老太太一直都在,深巷里戏台上定期会有高甲戏和提线木偶的演出,开元寺的围墙上虽然有了各种可爱涂鸦,但香火依旧旺盛,每天人潮拥挤,洪濑鸡爪已经在全国各地开分店了。

  泉州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扩大,但还是充满巧合,那天我去送外卖,没想到会遇见曾经的初恋,他打开门认出我的时候愣了一下,我也一样。他说,以前我总是想着离开泉州,他以为不会在泉州遇见我。我头脑一热就说:“那是年少不懂事,我还是挺喜欢泉州的。”

  我们站在门口说了一会话才散,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竟然能够像老朋友一样说话,没有想象中的尴尬也没有想象中的难过。

  在那一瞬间,我也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抵触泉州了,它一边往时尚都市发展,一边又拼命地保护古迹,它曾是闽南一带文化的发源地,是丝绸之路的起点,有1700多年的历史,而它却被短时间内崛起的厦门抢尽风头,我忽然替它觉得委屈。

  我拎着外卖餐盒回到面线糊店里,我妈还在煮面线,刚卤好的大肠和新炸的醋肉闻起来都要流口水。我亲手煮了一碗面线,像小时候一样加卤大肠、醋肉和老油条欢快地吃起来,而窗外矮矮的房子也变得可爱了。我妈瞥我一眼,你终于肯吃面线糊了,而我沉默不说话,脑子里想的是,不知道淮阳路的土笋冻卖完了没。

  自从去上海上学以后,我再也没吃过土笋冻,再也没说过闽南语,我才发现我仅仅是因为自身原因对这个“爱拼才会赢”的城市,有着年深月久的偏见。

  如今,所有的偏见都被打败,我也终于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泉州胖得不像一条鱼

  每逢周末,我都在面线糊店里帮忙。生疏的闽南语越说越溜,逢年过节跟我妈一起去开元寺拜拜,偶尔一个人骑车去西湖看一群阿姨跳时髦的广场舞。

  曾经说要来泉州工作的周杰伦死忠粉已经研究生毕业,我问她还想不想来泉州,顺便把泉州所有的美食都说了个遍,她在电话那头愣了半天丢下一句,为了离杰伦更近,她还是决定去台湾。

  假期我会外出旅行,我每每从飞机上鸟瞰这条鲤鱼,它已经胖得不像一条鱼了,虽然一半是古城一半是现代化都市,但却有一种另类的美感。

  三月的刺桐花开得正好,我知道西湖里有倒映的月光,清源山上有零星的灯光,我知道我终于爱上了这座城市。

  文|陈若鱼 编辑|艾叶草 设计|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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