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雅集之外的顾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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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4-14 16:33
元人顾瑛(1310-1369),生于昆山界溪之累世豪族。“曾大父宗恺,宋武翼郎。大父闻传,元卫辉怀孟路总管”〔1〕,是以“大父洎其诸从父,皆纡金拖紫,贵显赫赫”〔2〕。然而顾瑛本人却无意仕途,年十六废学从商,三十岁“复读旧书,日与文人儒士为诗酒友,又颇鉴古好玩”。年约四十岁,则专志营造“玉山佳处”〔3〕,并创造玉山雅集的文化盛事。年四十七,剃发为金粟道人。年四十九,自撰《金粟道人顾君墓志铭》。洪武元年(1368),谪居临濠,翌年病逝于斯。
顾瑛以举办“玉山雅集”而名垂青史,以至于曾有论者认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顾瑛一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主持玉山雅集,成为玉山雅集的东道主、首席诗人”〔4〕。本文却认为顾瑛一生其实颇见曲折,除了世人熟知的雅集志业之外,他曾在政治与文化场域之间穿梭,也曾徘徊于诗文倡和与宗教修行两种生活方式之间。再者,顾瑛晚年甚至从玉山雅集的活动场域,转移到湖海漂泊的生活世界里,并逐渐从社会生活舞台上隐退,企图超越凡俗、隐逸避世。
一、政治参与
至正十年(1350)顾瑛独资赞助昆山州重建城隍庙的义举,成就了一桩由热心公益的乡绅响应官府感召而捐资修庙的善行美事。一方面,此举被诠释为:“瑛也独任,不烦公私,而成之速、工之美若此。盖上以善劝下、下以善应上,感孚之理固自有不可遏也。”另一种诠释,则又归诸于顾瑛个人的宗教经验:“盖十年前,瑛曾梦与神接。神语之曰:‘岁在摄提龙御于斗,必有良牧,式康式阜,吾宫当大,汝其左右。’”亦即,由于庙事兴废与城隍之神所示梦境相符,顾瑛遂“忻然以庙事为己任”〔5〕。又或许,顾瑛之所以慨然承担修庙之举,乃是其济贫周急、豪侠好义性格的表现,如同殷奎评述顾瑛所言:“方其年壮气盛,觊慕布衣任侠之权,至以原巨先、杜季良自许。请致宾客,将希踪郑庄,一何快也!”〔6〕于是乎“忧人之忧、乐人之乐”,遂慷慨捐输、义无反顾,正如他因“重义急水火”、爰慨制柟木棺以赠郑元佑的义举一般〔7〕。
顾瑛与官府的关系究竟是否异常密切?曾经响应城隍庙重建工程的举动,是否意谓他刻意经营政治人脉以保障私家利益?其实或许不然。顾瑛曾自述其“不学干禄,欲谢尘事、投老于林泉而未能果”,抱怨其衷心向往林泉高致,却每受官府干扰:
先是浙东帅府以茂异辟为会稽儒学教谕,趣官者至,则趋而避之。至正九年,江浙省以海寓不宁,又辟贰昆山事。辞不获已,乃以侄良佐氏任焉。〔8〕
可见顾瑛逃避任官之犹恐不及,又以侄代己出任昆山武职,争取隐逸自由之身,然而官威所迫,自有其无所逋逃之强势。随着元末战乱四起,顾瑛更难以置身事外:
又五年(案:至正14年),水军都府以布衣起佐治军务,受知董侯抟霄。……又一年,都万户纳麟哈剌公复俾督守西关,继委审赈民饥。公嘉予有方,即举知是州事。朝廷使者衔宣见迫,且欲入粟,泛舟钓于吴淞上。〔9〕
至正十四年(1354),顾瑛以布衣佐治水军军务、平定海寇〔10〕。来年,督守西关、审赈民饥,甚至从军幕中,奉命选领水军、协力剿捕昆山贼党〔11〕。可见元官府强制顾瑛所为劳役,除了征辟儒学教谕之类文职外,另有军事武职若干〔12〕。其中督守西阊关、筑城守备之役,颇令顾瑛苦不堪言,随后“入粟补官”的胁迫,更逼使其舟遁避祸。然而,至正十六年(1356)当张士诚据吴之后,他却依然迫于时人交相荐举之厄。顾瑛欲谢世缘而无策,于是“祝发庐墓”、削发做在家僧,并且“营别业于嘉兴之合溪”,“阅大藏经以报母恩”。同时更“渔钓五湖三泖间”,希能谢绝尘事,与世相忘〔13〕—其所以矢志拒绝出仕的决心可见一斑。
基于前述,至正十五年(1355)被迫镇守西关的顾瑛,显然是百般不愿的—既感慨“腐儒不愿黄金印,旧业犹存负郭田”〔14〕,更因隐居无门,只得聊以“名惭征士起,职愧守关忙”〔15〕而解嘲。无奈“守关三月不得去”〔16〕的他,除了“朝骑生马驱公府,暮阅阴符校武书”之外〔17〕,还得苦于修城之难“二月修城五月过,修城不了奈城何?只因一夜斜风雨,到晓都坍一半多”〔18〕,乃至于必须面临“赈饥岂意属儒冠”〔19〕、“又俾审理民间饥”的沉重负担,岂料极度难堪之境,更属“补官使者招入粟,一纸白麻三万斛”〔20〕!盖因元廷政府为了导引民间力量协助官方赈济灾荒的工作,出台了“入粟补官”政策,并于元文宗时期予以制度化。该政策鼓励(强迫)富民“依例出米”或“折纳价钞”〔21〕,此所以顾瑛被迫审赈民饥,以至于“频年官籴廪为空,数月举家朝食粥”〔22〕;直到面对元廷“到处都添滥设官”〔23〕的强制入粟之令如大难临头时,顾瑛只好重施故技,走为上策—不得不泛舟吴淞江上,逃匿江湖以远避风头。值此之际,顾瑛只能发出“肯将身事逐飘蓬,鬻爵何缘到野翁”的感叹,同时心生“老去滔滔嗟逝水,愁来咄咄作书空”〔24〕的牢骚,以及“殷勤寄语娄东友,归日草堂重赋诗”〔25〕的期盼。
但事实上,顾瑛并非昧于民间疾苦、对社会现实无感的人,是以在诸多诗作中,表达其社会观察与批判的观点。例如,有关发行新钞之弊,他发现“新行交钞愈涩滞,米价十千酬四升”〔26〕、“二斤十贯新交钞,只直仓黄米四升”〔27〕,战乱频年,民生凋敝之惨境:“海贼初退山贼连,姑胥细民如倒悬”〔28〕、“街衢寂寂无车马,风景凄凄似禁烟”〔29〕。然而官府籴粮征役的苛政,更使民生疾苦雪上加霜:“长淮千里连烽火,浙西三年运米薪”〔30〕、“官支烂钞难行使,强买盐粮更打人”、“口传催办军需事,一日能无一百回”〔31〕、“官府征求苦到骨,村落饿殍寒无裳”〔32〕;但人祸之外更逢天灾交迫,百姓生计更是难以为继:“梅雨今年多去年,青秧白水漫平田”〔33〕、“饥农仰天哭无食,今秋无成将奈何?……皇天流毒虐下土,自此天下何由安”〔34〕……但即使目睹此等社会苦难,“寸心忧国惭无补”〔35〕的顾瑛又能有何作为?是否于诗歌作品中表达对于大有为政府的期待?抑或是为理想权力典范讴歌赞颂?的确,前述行动正是顾瑛向政治权力祈祷、为政治权力欢呼礼赞的策略,其例如下所列:
1.至正十年(1350),顾瑛设宴于玉山草堂,邀于立、良琦、石载、殷子义、瞿荣智、顾权、秦约等人同为淛东副元帅(索珠)饯送,歌颂其镇驱海寇、护送漕粮抵京之伟功,及其兵不扰民之军纪,更推崇其效忠王室奋不顾家的精神,足为士大夫之楷模。席中致赠画家从叙所作《云帆驾海图》,并由于立写序言道:“国有人焉,所以重为天下贺也。吾党能言之士为歌诗以美之。”其余宾客均赋诗于卷后,合力完成《送淛东副元帅巡海归镇诗并序》以赠〔36〕。
2.至正十二年(1352),昆山通守郜肃,“以军食民命为急,跋履川原,冲冒风雨”,致力于堤防修缮工作。因其尽心尽力,“能恤民之劳,故民乐于趋事。堤既成,田亦増垦,潦不为灾”。故其所为政绩“较之常岁修围之外,其增垦露田若干亩、计赋若干石”,堪令“食人之椽、玩岁而愒日者”心惭而效法。顾瑛遂与一批“大夫士嘉其政绩,咸为歌诗美之”,作筑围辞、筑围妇、筑围谣等诗歌〔37〕。
3.至正十四年(1354),江西行省检校官赵伯坚“来浙右籴米十万石赈饥”。不同于以往籴粮侍郎“输钱索物要酒浆,磨牙吮血如虎狼”的恶形恶状,赵氏在过程中,不扰民、不劳官,“微服民间身作商,指廪发粟酬其偿”,故吴民难得不因官籴粮而受苦伤。顾瑛感念万分,遂“效白居易体”作《官籴粮》歌谣一首,“使吴民歌以饯其行”,并祝愿后来者能“以公籴粮为典常,东吾之民始安康”〔38〕。
4.至正十五年(1355),枢密院断事官脱因本主漕政海运,适逢贼寇进犯苏州,竟揽为己任,率众杀贼以全吴城。顾瑛于感激之余,深盼脱因能蒙召诛乱、平定天下,因而“谨葺长短句引其意,使吴民歌之以报公”。爰赋《君臣同庆乐》一曲上呈以示感恩,“欲希公之听,庶知娄东野人亦知公之万一”〔39〕。
以上事例,可说是文人透过歌诗文字为政治权力欢呼礼赞、以实践其社会参与的卑微努力,但这犹如寄托渺茫悲愿于祈祷政治权力之能有效作为—既然认定“吾辈无与于世”且不求闻达,遂只能盼望“今四郊多垒,膺厚禄者则当致身报効”〔40〕。倘治世难期、生命艰危,则终须安排足以苟全性命于乱世的生活策略。
二、宗教修行生活
吴宽观看顾瑛《补释典》《写道经》两张小像后,评其“游心虚寂之地,其气已衰”,并认为另一幅老年像所绘“方床曲几,与一老翁对语,癯然病状,宛若维摩诘,又何其惫也”!但吴宽以为顾瑛之所以修行释道,乃因“是时玉山方避征辟,为全身远害之计”〔41〕,故认定其游心方外乃是逃避入仕以求自保的策略。诚然,当至正十六年(1356)两度兵入草堂,顾瑛历险流亡商溪避难,甚至母丧旅次,却仍无法“以斩然衰绖”为由拒辞授官,遂索性“祝发家居,日诵大乘经以荐母”,显示其“屏却世缘,以游心于清净觉海”之决心〔42〕,借以杜绝逼官之厄〔43〕。但顾瑛断发为僧,未必只是伪装姿态,实则当顾瑛于至正十六年(1356)正月开始使用“金粟道人”一称号时〔44〕,追求某种超越世俗、了脱生死的生命观,可能才是更深层的动机—他所逃避的不只是官场,还包括死生大限的实存忧惧。
至正十八年(1358),顾瑛自题《金粟道人小像》云:“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45〕,标榜三教合一且勘破生死的达观态度。同年,顾瑛自撰墓志铭,则特别陈述一段三生奇缘—“人传前身是慧聚寺比丘延福,又梦中知向一世为黄冠师,姚兴孙者是也,金粟道人由是而名”〔46〕—由道士姚兴孙、经比丘延福、再转至今生既僧且道的金粟道人,似乎是一条延续三世的宿命轨迹,规定了他47岁以后的人生道路。其实道释兼修之法门,系其家学传统。据载,顾瑛的祖父顾闻传“好道家清净之说,尝以所居为真馆”,父亲玉山高士顾伯寿不屑于用世,不仅嗣葺该宫观,更“取黄帝老庄之书读之,而奉释氏不杀生之戒惟谨。每遇生辰,辄不茹荤、不饮酒;杜门却扫,焚香清坐,岁以为常”,其长子元臣则是道士于立的高第弟子〔47〕。修道与学佛,似为顾氏家族传统之一,不可避免地影响了顾瑛晚年的生活方式。
顾瑛之父玉山高士拜于立的父亲于中岳为师,修习丹药长生之术〔48〕,而他似于十岁时由萧元泰真人启蒙(“我识丈人甫十岁,示我琅函启神秘。饱读山中石室书,碧玉丹章尽奇字”)。萧元泰对顾瑛期许甚高(“谓我身中有仙骨,晚岁相期供服事”),但他虽幽居丘壑却一直无法摆脱尘世之累〔49〕,对于宴游之乐的兴趣也似乎高过于服食养生(“我尚笑谈浮大白,君能服食事中黄”〔50〕)。至正十六年(1356)自号金粟道人之举,固然是其人生转折点,但至正十九年(1359)正月四日夜,顾瑛寓居吴江法喜寺时,玉山中芝云堂、读书舍、可诗斋发生火灾之意外,可能才是更重要的启示。次年顾瑛为《写道经》小像所题志文字〔51〕,值得引述如下:
予去年春正寓吴江法喜寺,是月四日夜,玉山中芝云堂、读书舍、可诗斋,有郁攸毕方之灾,平日所藏书几二万卷皆为煨烬,独《云笈七签》不毁。因有三生之悟,即芝云堂北创小殿若干楹,像释迦、老君、孔圣于庄中,标其颜曰“三静殿之皆结不二室”。
顾瑛本人逃过火灾劫厄,而道经《云笈七签》竟能焚而不毁,遂使他萌发“三生石上旧因缘,也是山僧也是仙”的“三生之悟”。顾瑛更因《云笈七签》这部北宋道教类书所引导,搜集了《大洞玉经》正文、释义并相关诀图文章与存修法,钞写为《大洞隐文》,以精进内修存真之功:
阅《七签》,向有〈大洞三十九章释义〉,味其旨,皆内修之奥。适汝昜袁君子英自昆山携范阳卢君公武手钞赵松雪书道经一部,内有《大洞玉经》三十九章,即其正文也。又得双凤普福室道藏内思真之诀、存真之图、郁仪之文、结璘之章,并其存修之法,考之《八素真经》中所谓大洞一法,尽合二契于敬矣。因手类为《大洞隐文》。……于是出现了更多画像,如《读道书小像》《玉山勘书图》〔52〕等,录其修道探玄、焚诵服食的参道生活。
反观袁华所题《顾仲瑛栖禅小像》,谓其“中岁慕道,阅经律论。员颅方袍,指心见性”〔53〕,使我们看到另一个学佛顾瑛的形象。基本上,顾瑛与佛门文士(如良琦)往来唱和的历史既早且长,但他认真学佛的机缘,可能是与商溪母丧之劫有关。至正十七年(1357),他曾自述学佛动机:“用以脱尘垢,全我浊世身,荐我生身母。”〔54〕前一年,母亲归瘗祖莹后,他“庐草屋三间于葬侧”,名为“北山兰若”,于其中“披阅释氏大藏经典,手书补其阙漏者三百若干卷”〔55〕,并写像纪其“补释典”的孝行;至正十九年(1359),顾瑛更有亲赴法喜寺“楼居日钞佛书,至午而止”〔56〕的行程,钞写经书似乎是他的重要修行法门。至正二十一年(1961),顾瑛题朱珪所藏吴孟思书三体心经,写下了“斩钉截铁画虚空,三体分明一体同。读得正中无一事,莲花开在海当中”“当心一画到如今,画画皆心不可寻。尽说朱珪精字法,看他那画上求心”二偈〔57〕,提示其观于书作笔画上求心、即心悟空的体会。洪武元年(1368),当顾瑛发配临濠前重登虎丘,因无缘再遇居中禅师,遂发愿“他日南归,却来座下作有发侍者”〔58〕—面对此行之还乡未卜,祸福难料,似唯有求佛方能安心。但或许更重要的是,佛法使他了悟空幻,“视世等尘垢”;佛法为他提供了一种面对死生大限的达观态度,以及如何斩断生离死别、宿业嗔爱之苦的不二法门〔59〕。
事实上,在连年战争威胁生命、财产安危的处境中,顾瑛系同时诉诸佛、道以证成超脱生死的旷达胸怀。年四十九,有感于“当今兵革四起,白骨成丘,家无余粮,野有饿莩。虽欲保首领以殁,未知天定如何耳”?“且有鵩鸟入室,恐倾逝仓卒中,则泯灭无闻。”故鉴于生命无常、死期难料,因此他效法东汉赵岐在生前立碑、预营寿藏、并敕子以遇死即埋掩的故事〔60〕,预为寿藏名“金粟冢”,并先撰墓志铭自志平生、立遗嘱告戒子孙以“苎衣、桐帽、椶鞋、布袜,缠裹入金粟冢中,慎勿加饰金宝,致为身累”,更基于“三生已悟身如寄”的态度,发抒其看破生死无常无伤、殁吾宁也的安息观:“大生之有归,犹会之有离。譬彼朝露,日出则晞。予生也于生弗光;予死也于予何伤?愿言兹宅,永矣其藏。”〔61〕不仅如此,顾瑛甚至模仿唐司空图之“豫为蒙棺,遇胜日,引客坐圹中赋诗、酌酒裴回”以证其“生死一致观”的行径一般〔62〕,“遇胜日,率亲戚故旧,至其处(案:金粟冢)饮酒赋诗为嬉”,游他郡时,则“图寿藏规制,并录志文以自随”,借此以证其为“一死生、解外胶者”〔63〕。
然而,顾瑛表现其旷达超世之道家襟怀的极致姿态,该算是至正二十年(1360)中秋夜举行的“金粟冢燕集”。他函邀陆麒、秦约、谢应芳、殷奎、袁华、翟份、于立等挚友十二人赴宴,席设墓垄之上,众人“环坐冢上,前列短几,陈列觞豆,各寘笔札于左方。兴至而咏、情畅而饮,不以礼法束也”。顾瑛畅言其达生委命视死犹归、宁与友人于墓冢上欢饮赋咏的心志:“齐物我、一死生,先生玄门之道也,予虽不敏;岂以死生动其心哉?以其殁而吾故人哭于斯、祭享于斯;曷若生而与吾故人饮于斯、赋咏于斯也。”充分表现出玩世之士不以死生而动其心、忘世且忘身的生命姿态〔64〕。
三、晚年舟游生涯
顾瑛于《金粟冢中秋燕集》诗中写道“战血溅野草,饿莩填荒沟。我时挈妻孥,夜泛苕霅舟”〔65〕,表明其经常乘舟逃难的处境。其实移家上船、舟游四方,似逐渐成为顾瑛生活的常态。至正十五年(1355),倪瓒因不堪忍受兵匪骚扰与差科逼辱,被迫散财弃家,逃向晚年流浪漂泊的生涯〔66〕。同年,顾瑛也因入粟补官的压力而“泛舟钓于吴淞上”〔67〕。三年之后,倪瓒题写《金粟道人小像赞》复云顾瑛“忽自逸于尘氛之外,驾扁舟于五湖。性印朗月,身同太虚。非欲会玄觉于一致,而贯通于儒者耶”〔68〕?显然倪瓒的说法,并非只是推崇其三教合一境界的美饰修辞,却可能也是顾瑛浪游江湖的事实报导,因为,友人邾经是以“半生落魄江海上”来形容顾瑛:“脱略富贵如浮云,往年避名不肯作州尹,比年分财尽付与子孙。半生落魄江海上,芒鞋竹杖乌角巾。”〔69〕然而,殷奎确实是用一种瞻仰的视角来颂扬顾瑛晚年的舟游生活:“及乎晚节,逃名自放,汗漫江湖,欲招陶岘、揖鲁望而与之游,又何卓也!”〔70〕鉴于唐开元中家于昆山的陶岘,“富有田业,择家人不欺而了事者悉付之,身则汛艚江湖、遍游烟水,徃徃数岁不归”。他曾“自制三舟,备极坚巧。一舟自载,一舟致宾,一舟贮饮馔”,“吴越之士号为‘水仙’”。陶岘向往谢灵运但殉所好、莫知其他、“终当乐死山水间”的生活态度,故而舟游烟水江湖,“栖迟于逆旅之中,载于大块之上;居布素之贱,擅贵游之欢。浪迹怡情,垂三十年,固其分也”〔71〕!至于陆龟蒙则自许为“涪翁、渔父、江上丈人之流”,喜欢乘小舟、随兴漫游。船上“设篷席、赍一束书、茶灶、笔床、钓具、棹船郎而巳。所诣小不会意,径还不留。虽水禽戛起、山鹿骇走之不若也。人谓之江湖散人”〔72〕。殷奎将顾瑛的泛舟浪游生活,推崇至陶岘与陆龟蒙之逍遥舟游典范的文化高度,并非偶然,因为顾瑛之逃名自放,不仅是高谢荐辟的隐逸姿态,更是从文人社群之中心焦点(玉山雅集)隐退遁迹、摆脱繁华雅集而归于平淡逍遥的壮举,其旷怀自逸之境,非一般人所能到。
从玉山主人变身为金粟道人之后,顾瑛的生活场域逐渐从“雅集”转移到“江湖”。但不同于倪瓒之弃家漂泊,至正十六年(1356)之后,玉山雅集虽仍然偶有举办,但次数渐减,俟顾瑛于至正二十三年(1363)迁居合溪别业后,与文友聚会雅集就更不容易了。其中,包括因友人来访慰问而举办雅集者,例如至正十六年(1356)底,因缪叔正前来慰问而有可诗斋雅集之会于烽火隔江、近在百里之际,顾瑛虽已落发为僧,尚与诸公觞咏,共忘此身于干戈之世〔73〕。至正十七年(1357)二月,良琦、葛天民于戎马交驰之际远道来慰故人之情,并问讯仲瑛之祝发,遂有柳堂春雅集〔74〕。至正二十年(1364)四月,于玉山火灾之后,岳榆等人前来访慰人事惟艰之境,因集春晖楼上,饮酒赋诗共赏芍药〔75〕。同年秋九月,愚隐师携祺上人等过访顾瑛,语道相契,并于书画舫欢饮倡和,一居数日方别〔76〕。其次,系由顾瑛邀集的聚会,如至正十七年(1357),春晖楼前共赏牡丹之会,袁华犹戏云“虎头学佛宗三车,饮酒食肉谈空华。了知何必假外相,始悟在家真出家”〔77〕。同年九月,顾瑛置酒会友朋于可诗斋,贺长子顾元臣以功升水军都府副都万户而归〔78〕。是年冬,于芝云堂与六客分饷黄柑之会〔79〕。次年四月,邀王蒙等人同集玉山于艰难之际、以慰交游之情,因“置酒梧竹间,饮散于芝云堂前,复坐池上书画舫中,玩月啜茶”〔80〕。九月,则置酒于书画舫邀友同集,为谢应芳移家泗川里而饯别〔81〕。至于至正二十年(1360)中秋那场惊世骇俗的金粟冢燕集,则仿佛是道别俗世的隐退之宴,预示其即将淡出世界舞台的姿态。
约略在玉山雅集次数减少的同时,顾瑛开展了“千里乡关路,十年湖海心”〔82〕之所谓汗漫舟游的生活。根据他在诗作中的自述,例如:“渺渺长江飞白鸥,衔鱼逐我水仙舟。渔童能舞樵青唱,如此十年如梦游”〔83〕、“十年一个水仙舟,只拣溪山好处留。茅屋已于临水卜,桃源不必问津求”〔84〕、“故乡元不在并州,碌碌真成汗漫游。十载家山蝴蝶梦,一春风雨海棠愁”〔85〕等诗,吾人可知顾瑛援引唐人陶岘水仙舟的典范(“谢安别有围碁墅,陶岘宁无载酒船”〔86〕),多年之间自放江湖而恍如梦游。这个决定,除了躲避征书的目的外(“知君有禄堪娱老,顾我无方可疗穷。欲借官舟从此去,布衣乌帽隐辽东”〔87〕),更是出于逃名避世的抉择—因此,他以“达人悟物变,名不欲世闻”〔88〕以及“十年名利不挂口,布帆满引三江风”〔89〕等语,强调此一觉悟的意义,甚至举家移居,以求彻底避世。
“亲友散如雪,云树空悠悠。独尔数君子,艰棘见何由。”〔90〕顾瑛远举避世之举,不免逐渐淡出社交圈子。其原因一方面自与战乱导致亲友离散的局势有关,但另一方面也出于他个人的主观拒离因素。顾瑛隐居玉山时,为了坚拒征辟,故“达官贵人未尝一见其面,征车之来,则逾垣闭门,甚于段泄。不知者或讥以迂怪”〔91〕,自不意外。但亲朋旧雨也渐有拒绝往来者,如至正十九年(1359)春,顾瑛赴“同里法喜寺楼居,日钞佛书至午而止。余暇则吟咏不辍,虽亲旧来访亦不往荅焉”〔92〕,似仅少数友人(如袁华、谢应芳〔93〕等)例外得见。至正二十三年(1363),为了更有效地辟世遯迹,也因为“玊山中亭馆拆毁殆尽,仅留一草堂耳”〔94〕,顾瑛势须择地卜筑新居,从而发现嘉兴合溪一带,“水多野阔,非舟楫不可到,实幽栖之地”。因此,顾瑛考虑其“地幽水秀,风俗朴俭,遂营别业,为焚诵计”,归为焚香诵经之新居。且由于该地萧然幽寂、屏绝世氛,故不拟俗人打扰(“是中多雅趣,难许俗人分”)。此一辟地而隐的策略,透过空间距离的隔绝,期使“门无胥吏催租至”,但并未全然断绝人际往来的联系,仍然是“座有诗人对酒吟”〔95〕。
据悉顾瑛流寓异乡、隐居合溪时,“守道度日”、思索“四大安稳之问”,因此日常生活除了“一闲之外,无以为故人道”〔96〕。然而,合溪虽地僻幽远,却仍不乏友人过访的纪录。如金贡诗云“此日拏舟却重过”、“莫雨放舟溪路远”,知其似曾远道拜访顾瑛,观其“合浦溪头景趣多,草堂结构倚沧波”〔97〕,或如沈允到访(“合溪溪头放棹过”),依然是诗酒风流一场(“新诗酹倡似羊何”、“重感开尊留笑语”)〔98〕。高叔彬携松陵谢氏《巫峡云涛石屏卷》来访求题,故为制长诗一篇寄题〔99〕。然而,更多的情形则可能像是“怅望劳清梦”的达止善,虽“扁舟期独往”,但因“风雪恨侵寻”所阻〔100〕。是以空间距离终究缓减了人际互动的频率—面对面互动的机会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书信问答的形式。从下引书信中,我们知道顾瑛隐居合溪时,仍不忘孜孜吟咏,且与诗友保持唱和关系〔101〕:承寄诸诗,读之不忍释手,随即和复。
适往禾兴,失于写上。昨日又辱见和八诗,《合溪行卷》始不寂寞矣。鄙作附呈,并求窜改。阿瑛载拜博文先生馆下。〔102〕
更重要的是,逃名远遯江湖之上的顾瑛,依然保持着友情连系的互动需要,于是舟游访友即成为玉山雅集的替代方案。参阅诸多诗句,可为例证:“遥知别后多相忆,早晚当期汗漫游”〔103〕、“思君隔湖水,便欲放舟寻”〔104〕、“放船问友或过剡”、“道人系缆夫容湾,飘然又移秋雨间”、“合浦堂成未得过,远承契阔到岩阿”〔105〕、“王猷性僻径相过,三日扁舟泊涧河”〔106〕、“夫容湾似星子湾,秋日放舡游其间”〔107〕。在这段漫游期间,顾瑛访友对象或许是有选择性的,但他与张士诚政权守官谢节雪坡的交游则显得格外频繁。至正十八年(1358),顾瑛受谢节之邀,分赴吴江与嘉禾两地参与“水西清兴”雅集〔108〕;翌年年底十一月,谢节转任杭州太守,顾瑛更受邀(携袁华同行)远赴“西湖梅约”,往返行程将近两个月—行程首赴甫里白莲池访元鼎师而有桂轩雅集之会,次赴西湖赏梅之约,唯因兵乱骤至,故循水路泛海转进,先至璜溪宿吕氏铁砚斋,再入华亭马庸小竹楼雅集,继而乘漕舟至云间会杨维桢、谢伯理等人,从而联句分韵,酣酒宴集〔109〕。此后顾瑛多有舟访谢节之行,遂有“渺渺烟波一叶舟,年来多为谢公留”的记载〔110〕。
但如果,远遁合溪之后,空间距离将不可避免地冲淡了友朋之间人情往来的密度(“莫讶年来不相见,只缘衰懒罢逢迎”〔111〕),其所造成的隔绝效应,也往往会使书信往来的困难度相对增加(“数月诗邮雨不通,草堂坐对鲤鱼风”〔112〕)。故大体而言,在某个时期后,顾瑛与朋友的书问交通的确是大幅减少,如以下书函所示顾瑛迁居合溪三年之后(“三载移家在秀州”)与外界连系的困难处:
仆蒙贤守怜流寓甚切,故三归草堂。前日蒙良贵季子下访,适在檇李,甚缺一见。而吾婣家书舟欲来又值雨阻,信艰时之难见如此。临楮悬悬,其情可知,幸亲照。〔113〕
以至于谢应芳感慨道:“客来常问信,书去半沈浮。”〔114〕虽然顾瑛仍间或拏舟出游访友,如以下致卢熊函所示,知其思友心切而有太仓、昆山、吴江(平望)之行,但因时局纷扰,朋友星散,似乎只能与特定友人相见,出入行踪更趋低调:
阿瑛启:遁迹异乡,甘与草木同腐。远领斯文,大芘眠食粗安。但于友朋,多不奉书问为缺。实以路远便艰,谅知我者必毋见诮。今年目昏手勌,老态顿加。因思太仓诸友,际此多故,不知再能相见不?因陪雪坡舟中数日,得入城一见。然风景非前,诸公放落,独与学古、彦文周旋两日,不胜慨然。回昆山途中,邂逅令弟,曾附意,亮达听司。近始知致身重要,喜慰无已。然未获为贺,负罪!负罪!傥至平望,毋惜枉驾。辰下暑隆,唯冀善加调摄,以膺大用,不具。五月三日顾阿瑛手书拜公武交契。〔115〕
然而,即便此行消息得在朋友圈中流传,但顾瑛之行踪飘忽,也未必能够轻易相逢。谢应芳即曾有扑空的经验(“传书元有误,飞鸟竟无还”〔116〕),惆怅失望之情,显然在所难免。
“玉山隐者久不见,闻道移居合浦东”〔117〕。面对顾瑛迁徙远游、难得一面的遗憾,友人们表达思念的方式颇为多元。譬如有人因朋友久别而辄感思念,遂往往想象他在远方“吟诗云半席”,接着不免“遥想与谁分”〔118〕,进而遗憾自己未在合溪雅集现场。或是虽知顾瑛已经远离,仍然往游玉山春晖楼,欣赏牡丹并赋诗遥寄,向缺席的主人报导赏花心得,借此表现出另一种思念方式,可见顾瑛未曾远离其心中〔119〕。又或如部分友人仍企图游说返乡,例如谢应芳写寄〈合浦还珠词〉之举:余以玉山隐君避地居欈李,犹合浦之珠徙而去焉。今谢杭州当路于吴,而州县更化,犹合浦之有孟尝也。人而珠者,可不还乎?因作合浦还珠词,寄君以致招要之意。〔120〕
甚至某些友人似并不赞成顾瑛长期退隐,以至于颇有招隐意图。例如释克新曾认为顾瑛并非丘壑人,尚且“圣主征贤图治急,未容便作畊桑民”〔121〕,言下之意似在劝说顾瑛考虑出仕。但顾瑛既已选择浪游江湖的生活方式,即坚定无悔。期间虽有若干次探视玉山草堂之举〔122〕,然已再无可能重回玉山雅集的世界了。
正因如此,缅怀玉山草堂之风华殒丧的不舍情绪,自然成为玉山友人的共同心声。于是,我们听到谢节《过玉山草堂有怀》的哀愁是“玉山草堂湖水东,望之不见心忡忡”。在诸多倡和中,蔡宗礼的和诗所感慨的是“草堂人去无来客,鸳渚云深有钓翁”,而回首往日题诗处,只在荒烟落照中。章明则低吟“繁华已随化蝶梦,尘土空嗟失马翁。画舫疏帘久相忆,草堂清尊惟与同”以为呼应〔123〕。回应友人的感慨惆怅,顾瑛不禁兴发“却忆故人悬望久,草堂清兴此时穷”〔124〕之叹,从而表达了幽隔野水、音书断绝、乱离漂蓬而身心不得宁处的生活境况,遂遥寄寂寥与朋友共慰远念:
草堂还只在娄东,身未宁处心烦忡。青海久无青鸟使,白头今似白凫翁。江湖千里舟楫渺,关塞十年戎马同。天上故人多远念,作诗同寄寂寥中。〔125〕
其实,咀嚼顾瑛在诗作中所透露的美丽与哀愁,不难发现其虽优游而未必忘世,仿佛旷怀自逸却又不免惊愁哀伤,是以“十载闲身若转篷”〔126〕的生活中,忧喜参半、爱憎交融的心境似乎才是真实写照。顾瑛曾因“惊心世事乱于丝”,因此“客中长拟四愁诗”,亦曾自比“杜陵忧国鬓成丝”,于是乎“伤时频赋七哀诗”〔127〕。另一方面也心忧漂蓬,以至于“布帆六幅西风里,坐看青山叹白头”〔128〕。他曾在雪后放舟探梅途中,目睹“亲友如星皆散落,唯闻野哭与荒鸡”〔129〕的兵后萧条景况,却也自许“不是道人闲不得,西风落日起兵尘”〔130〕。至于幽居合溪别业的心情,则有时“自怜如庾信,萧瑟住江城”〔131〕,有时候却又自豪其“五株杨柳绕川斜,绝似渊明处士家”〔132〕。此外既曾有过“三径不荒松菊在,白头且觅醉生涯”的轻安自得〔133〕,也不免在历经“兵尘惨淡十年春”之后,兴发“心悟三生总一身”之感而亟求觉空解脱〔134〕。虽然,某些友人较能体会顾瑛隐居生涯的寂寞孤远,如叶懋所云:“秋雨江湖孤梦远,春风庭馆一尊同。遥知旧隐非前日,多在荒原寂寞中”〔135〕,然而,在众多友人的心目中—姑不论是否出于善意安慰,抑或是基于迢遥远隔所衍生的蒙眬美感—透过某种理想典范的想象投射,以美化顾瑛生活图像的结果,则塑造出一幅逍遥高士的浪漫形象。
这个形象乃是经过一番筛汰建构的文化修辞过程所造就的成果—一方面是将顾瑛的愤懑郁结的情绪过滤掉,使其超脱日常生活的所有忧患愁苦;另一方面则将钓翁的文人理想投射其身,想象其渔钓于五湖三泖之间、逍遥野航乎兵尘俗世之外,既能悠然忘机而与鸥鹭相亲,亦想必陶泳于吟诗乐读的闲情生活中。于是乎,即便不强调钓翁形象,也必然彰显相关的人生价值观,遂能与其舟游生活方式异曲同归。于是有所谓“高士潜身入埜航,平生与世澹相忘……寂寂闲身书帙畔,悠悠清梦钓丝傍”〔136〕之作,推崇其闲身忘世、垂钓耽书的隐逸高情,或如“风波不作泛槎客,烟渚长思垂钓翁。闲身自与鸥鹭集,浩兴或比渔樵同”之作,远怀一名身闲忘机、能与鸥鹭同集的避世钓翁,以及“故人天上皆知己,此老槎头独钓翁。尘土十年双鬓改,江湖万里一鸥同”〔137〕之作,则刻画出沧桑十年、漂泊江湖的孤独钓翁形象。除此之外,另有“归畊且结忘机友,避世空为祝发翁”、“忘机海上鸥相得,采药山中鹤不惊”〔138〕之说,强调其避世方外、交友忘机的隐逸情怀。至于“爱君溪上新居好,物物撩人总要诗”、“爱君合浦新居好,想见临流日赋诗”〔139〕等语,则凸显出赋诗咏物作为顾瑛隐居生活之核心价值的重要性。当殷奎以“及乎晚节,逃名自放,汗漫江湖,欲招陶岘、揖鲁望而与之游,又何卓也”〔140〕等语来颂扬顾瑛晚年的舟游生活,正是延续此一形象建构工程的努力方向:他将顾瑛的泛舟浪游生活,追配陶岘与陆龟蒙的传奇风姿,标举出一种令所有文人欣羡向往的文化典范,亦即金粟道人遥驾水仙之舟以浪游江海的逍遥自逸形象!然而,当顾瑛晚年浮沉于茫茫烟水之间,仿佛也带走了玉山雅集繁华的艺术世界,一并隐入寂天寞地之中,渐行渐远。
注释:
〔1〕(明)殷奎《故武略将军钱塘县男顾府君墓志铭》,《玉山遗什》卷上附录,见《玉山名胜集》,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654-656页。
〔2〕(元)郑元佑《芝云堂记》,《玉山名胜集》卷上,第97页。
〔3〕(元)顾瑛《金粟道人顾君墓志铭》,《玉山遗什》卷上附录,第652页。
〔4〕杨镰《顾瑛与玉山雅集》,《玉山名胜集》,第3页。
〔5〕(元)陈基《昆山州重建城隍庙记》,《夷白斋稿》卷二十三,第18742-18743页。
〔6〕(明)殷奎《故武略将军钱塘县男顾府君墓志铭》,第655页。
〔7〕(元)袁华《郑明徳先生卖寿器以赘壻玉山道人复赠一棺赋诗以谢邀予次韵》,《耕学斋诗集》(《四库电子版》)卷五。
〔8〕(元)顾瑛《金粟道人顾君墓志铭》,第652页。〔9〕同上。
〔10〕(元)顾瑛《铙歌十章并小序送董参政》,《玉山璞稿》卷下,第11-14页。
〔11〕(元)顾瑛《安别驾杀贼纪实歌》《昆山知州坊侯平贼诗》,同上注,第62-65页。
〔12〕顾瑛家族素有武职传统,如曾大父顾宗恺任宋武翼郎,大父顾闻传仕元卫辉懐孟路総管(《故武略将军钱塘县男顾府君墓志铭》,第654页),从子顾元佐任昆山节判以武功平贼,侄顾良用官漕运千户(《玉山名胜集》,第115页),其长子顾元臣累功升水军都府副都万户、次子顾元礼授正千户,总乡民守本土(《金粟道人顾君墓志铭》,第653页)。另族亲顾园的曾祖父顾文儒赠某搃管,祖顾文显则官武备搃将军上海等处海道运粮千户赠万户侯,顾园本人亦“好武不颛于学,年十六北游燕都,出入王侯将相门。昼则相与驰马击剑、射博取胜;夜则邸舍兀坐一室,开百氏诸史,观书法名画有得”,后袭父爵为千户侯(赵吉《顾云屋墓铭》,《明文海》(《四库电子版》)卷四百六十六)。顾瑛本人对于水军作战亦颇有研究,至正十四年(1354),周天蟾访玉山草堂,顾瑛自述两人所谈水军事宜如下:“余谓水战之法甚难,盖舟楫有迟速,风水有逆顺,故不能齐其队伍。先生自言,近以八阵图法翻制水战阵图一十有八。予以儿辈长千夫,领宁海所事,或有所用,求之,未获示诲……”(《玉山璞稿》卷下,第68页)既承重武家学,又于水战之法有得,无怪乎顾瑛会被征召从事水军武备劳役。
〔13〕参见顾瑛《金粟道人顾君墓志铭》《绿波亭记》,以及殷奎《故武略将军钱塘县男顾府君墓志铭》。
〔14〕《和瞿惠夫即事二首》,《玉山璞稿》卷下,第37页。
〔15〕《金粟影亭怀于彦成五十韵》,同上注,第58页。
〔16〕《和许彦温都事见寄》,同上注,第39页。
〔17〕《代书寄岳季坚》,同上注,第35页。
〔18〕《乙未五月口号》,同上注,第43页。
〔19〕《述怀》,同上注,第34页。
〔20〕《长歌寄孟天炜都事》,同上注,第44页。
〔21〕苏力《“有补于王政”:元代江南民间赈灾浅论》,收录于中国元史研究会编,李治安主编,《元史论丛》第十一辑,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46~347页。
〔22〕同〔20〕。
〔23〕《谩成》,《玉山璞稿》卷下,第36页。
〔24〕《予逃名于吴淞江时于彦成将归越上舟中有怀》,同上注,第40页。
〔25〕《舟中寄娄东诸友》,《玉山璞稿》卷下,第41页。
〔26〕同注〔20〕。
〔27〕见注〔18〕。
〔28〕《舟泊山塘雨中口号》,《玉山璞稿》卷下,第43页。
〔29〕《乙未书实和孟天炜都司见寄》,同上注,第41页。
〔30〕《十一月二十七日雾中作》,同上注卷上,第28页。
〔31〕《张仲举待制以京中海上口号十绝附郯九成见寄瑛以吴下时事复韵答之》,同上注卷上,第4页。
〔32〕《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同上注卷上,第29页。
〔33〕《乙未书实和孟天炜都司见寄》,同上注,第42页。
〔34〕同〔20〕。
〔35〕同〔14〕。
〔36〕《送淛东副元帅巡海归镇诗并序》,《玉山名胜外集》,第373-377页。
〔37〕《郜通守修围政绩诗序》《筑围辞》《筑围赋》《筑围谣》等,《玉山倡和》卷上,第553—557页。另参见《秦约昆山州修围政绩序》《陆仁昆山州筑围辞》《顾瑛筑围謡》等作,《吴中水利全书》(《四库电子版》)卷二十三、卷二十八。
〔38〕《官籴粮》,《玉山璞稿》卷上,第5-6页。
〔39〕《君臣同庆乐送脱因万户》,《玉山璞稿》卷下,第52-54页。
〔40〕(明)秦约《夜集联句诗序》,《玉山名胜集》卷上,第141页。
〔41〕(明)吴宽《跋元人顾玉山小像》,同〔35〕,第314页。
〔42〕(元)郑元佑《白云海楼记》,《玉山名胜集》卷下,第340页。
〔43〕其实,祝发为僧的策略未必有效断绝征辟赐官的压力,观顾瑛约至正十九年(1359)所写《辞丞相赐官》一诗可知。《玉山遗什》卷下,第703页。
〔44〕参阅《拜石坛记》一文,见〔13〕。
〔45〕《金粟道人小像》,《玉山遗什》卷上附录,第654页。
〔46〕《金粟道人顾君墓志铭》。
〔47〕(元)陈基《尊贤堂分韵赋诗序》,见〔45〕。
〔48〕《予总角时拜中岳仙伯于舍下今已四十年矣……》,《玉山璞稿》卷上,第18页。
〔49〕《学圃亭诗为萧元泰真人赋》,同上注,第26页。
〔50〕《和倪云林所寄》,同上注,第22页。
〔51〕《写道经》《又自题》,《玉山遗什》卷上附录,第670-672页。另参见谢应芳《闻顾玉山芝云堂火而所藏之书俱焚恐其不能为怀寄诗释之》,《龟巢稿》(《四库电子版》)卷三。
〔52〕(元)袁华《读道书小像》;秦约《玉山勘书图》,同上注,第663、667-668页。
〔53〕(元)袁华《顾仲瑛栖禅小像》,同上注,第662页。
〔54〕《顾瑛得柳字》,《玉山名胜集》卷下,第229页。
〔55〕《补释典》,《玉山遗什》卷上附录,第669-670页。
〔56〕(元)谢应芳《袁子英过长洲寓舍云顾仲瑛寓吴江法喜寺日钞佛书过午则觞咏不辍子英行附此问讯》,《龟巢稿》(《四库电子版》)卷三,第673页。顾瑛似于某段期间经常寓居法喜寺,故王逢有《怀昆山顾瑛玉山尝弃官与家隐同里僧寺》之作(《玉山遗什》卷上附录,第678—679页)。
〔57〕《三体心经偈并引》,《顾瑛诗文辑存》卷七,第216—217页。
〔58〕《登虎丘有感》,同上注,第213页。
〔59〕(元)谢应芳《和玉山排闷》,《龟巢稿》(《四库电子版》)卷三。另参袁华《次韵玉山感怀》,《玉山遗什》卷下,第692页。诗中写道:“金粟老秃翁,丧女及二妇。情钟政我辈,况尔中年后”,更因“独怜孙与甥,哀哀失慈母”以及“念子筑杭城……黧面龟两手”而忧伤挂念。
〔60〕《后汉书》(《四库电子版》)卷九十四,《赵岐传》。
〔61〕《金粟道人顾君墓志铭》。
〔62〕《新唐书》(《四库电子版》)卷一百九十四,列传第一百一十九“卓行”。
〔63〕(元)徐一夔《寿藏图赞》,第657页。
〔64〕(元)于立《金粟冢中秋日燕集后叙》,《赵氏铁网珊瑚》(《四库电子版》)卷十四。
〔65〕(元)顾瑛《金粟冢中秋燕集》,《顾瑛诗文辑存》卷七,第211页。
〔66〕黄苗子、郝家林《倪瓒年谱》,人民美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64-68页。
〔67〕《金粟道人顾君墓志铭》。
〔68〕《金粟道人小像》,第654页。
〔69〕《金粟冢中秋燕集诗画卷·邾经拟挽》,《赵氏铁网珊瑚》(《四库电子版》)卷十四。
〔70〕(明)殷奎《故武略将军钱塘县男顾府君墓志铭》,第655页。
〔71〕(唐)袁郊《陶岘》,《甘泽謡》(《四库电子版》)。
〔72〕(唐)陆龟蒙《甫里先生传》,《甫里集》(《四库电子版》)卷十六。
〔73〕(元)顾瑛《口占诗序》,《玉山名胜集》卷上,第143-144页。
〔74〕(明)陆仁《小集分韵诗序》;《顾瑛得柳字》,同上注,第227-229页。
〔75〕(元)岳榆《分题诗序》,同上注,第336页。
〔76〕(元)谢应芳《书画舫燕集序》,《龟巢稿》(《四库电子版》)卷九。
〔77〕(元)袁华《春晖楼牡丹》,《耕学斋诗集》(《四库电子版》)卷七。据诗中“前年作客浙水上,去年避地苕溪涯”等语,定为至正十七年事。
〔78〕(元)袁华《嘉会序》,同上注,第139页。
〔79〕(元)谢应芳《至正丁酉冬玉山燕客芝云堂适有时贵自海上来以黄柑遗之玉山乃分饷坐客且曰吴中以连年扰攘无之今有之诸君子不容无诗故有是作》,《龟巢稿》(《四库电子版》)卷三。
〔80〕(元)岳榆《纪集诗序》,同上注,第274页。
〔81〕(元)顾瑛《饯谢子兰分韵诗并小叙》,《玉山名胜集》卷下,第268-269页。
〔82〕(元)陆麒《和达止善春日漫成》,《玉山倡和》卷上,第550页。
〔83〕(元)顾瑛《和顾敬沙湖杂咏廿首寄呈玉山》,《玉山倡和》卷下,第611页。
〔84〕(元)顾瑛《再和谢节玉山南回附寄元璞仲铭二禅老》,《玉山倡和》卷下,第642页。
〔85〕(元)顾瑛《漫兴》,《玉山倡和》卷上,第566页。
〔86〕(元)顾瑛《和谢节过秀州怀琦龙门》,《玉山倡和》卷上,第552页。
〔87〕(元)顾瑛《和俞谦重阳前二日以敬盐公事夜泊绰墩寄玉山》,《玉山倡和》卷下,见〔1〕,第601页。
〔88〕(元)顾瑛《和陆麒杂兴十首》,《玉山倡和》卷下,第606页。
〔89〕(元)顾瑛《和倪瓒松涧图》,《玉山倡和》卷上,第588页。
〔90〕(元)顾瑛《金粟冢中秋燕集》,《顾瑛诗文辑存》卷七,第211页。
〔91〕同〔76〕。
〔92〕(元)谢应芳《子英云玉山顾隠君今于同里法喜寺楼居日钞佛书至午而止余暇则吟咏不辍虽亲旧来访亦不往荅焉余因子英复去作此代简》,《元诗选》(《四库电子版》)二集卷二十三。
〔93〕(元)谢应芳《玉山邀至同里法喜寺饮别是夕酒醒梦回宿雨初霁月明可喜即景赋诗兼写送别之意》,《龟巢稿》(《四库电子版》)卷三。
〔94〕(元)顾瑛《玊山中亭馆拆毁殆尽仅留一草堂耳今于嘉兴合溪营一别业颇幽寂因赋五言一首》,《檇李诗系》(《四库电子版》)卷五。
〔95〕(元)顾瑛《合溪草堂》《合溪焚诵》,《玉山遗什》卷上附录,第651、672页。
〔96〕(元)顾瑛《次蒲庵长老三首》,《顾瑛诗文辑存》卷七,第204页。
〔97〕(元)金贡《谢玉山见过》《,玉山倡和》卷上,第546页。
〔98〕(元)沈允《和顾瑛赠沈尧文》《留别》,《玉山倡和》卷下,第628页。
〔99〕(元)顾瑛《巫峡云涛石屏卷》,《顾瑛诗文辑存》卷七,第208-209页。
〔100〕(元)达止善《春日漫成》,《玉山倡和》卷上,第549-550页。
〔101〕《玉山倡和》所录往来和作,多未详其年月,但其中显然不乏合溪隐居时期的交流纪录。
〔102〕《海上留别复初长老》,《赵氏铁网珊瑚》(《四库电子版》)卷七。
〔103〕(元)顾瑛《次韵同寄》,《玉山倡和》卷下,第640页。
〔104〕(元)顾瑛《和达止善春日漫成》,《玉山倡和》卷上,第550页。
〔105〕贾归治、贾思敬《谢玉山见过》各一首,《玉山倡和》卷上,第545页。
〔106〕(元)顾瑛《和思敬》,《玉山倡和》卷上,第547页。
〔107〕(元)顾瑛《和金絅》,《玉山倡和》卷上,第548页。
〔108〕《玉山遗什》卷下,第711-712页。
〔109〕《联句毕诗兴未已复以毅句霜脍新供缩项鳊分韵》、《西湖梅约》等,《玉山遗什》卷下,第699-710页。
〔110〕同〔103〕。
〔111〕(元)顾瑛《和楚琦奉寄金粟隐者》,《玉山倡和》卷下,第616页。
〔112〕(元)顾瑛《和卢焕绝句六首奉寄玉山长通元祥》,《玉山倡和》卷下,第598页。
〔113〕《口占二绝》,《顾瑛诗文辑存》卷七,第219页。
〔114〕(元)谢应芳《顾仲瑛避地嘉兴几二年闻回昆山往不见遇作诗寄之末章兼简白西长老二首》,《元诗选》(《四库电子版》)二集卷二十三。
〔115〕(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三笔》(《四库电子版》)卷三。根据此信,顾瑛此时似暂居吴江(平望),遂有函邀卢熊来访等语。
〔116〕同〔114〕。
〔117〕(元)林节之《次韵顾玉山》,《玉山遗什》卷上附录,第679页。
〔118〕(元)郭翼《合溪别业和顾玉山韵》,《元诗选》(《四库电子版》)二集卷十九。
〔119〕(元)袁华《顾玉山客嘉兴春晖楼前木芍药盛开因诵张平昌所和令狐祖公别牡丹诗曰平章宅里一阑花临到开时不在家莫道两京成逺别春明门外即天涯因次韵别赋五首同寄》,《耕学斋诗集》(《四库电子版》)卷十二。
〔120〕(元)谢应芳《还珠词寄顾仲瑛并序》,《龟巢稿》(《四库电子版》)卷三。
〔121〕(元)释克新《次韵仲瑛迁居》,《玉山遗什》卷上附录,第679页。
〔122〕参见〔113〕,另据顾瑛“尽说草堂梅正发,拟挑行李上归船”等语,或许他真有返家探梅之行(《玉山倡和》卷下,第622页)。
〔123〕(元)谢节《过玉山草堂有怀》暨相关和诗,《玉山倡和》卷下,第592-594页。
〔124〕(元)顾瑛《陈湖道中》,《玉山倡和》卷下,第603页。
〔125〕同上,第594页。
〔126〕同〔112〕。
〔127〕(元)顾瑛《和释元鼎奉寄玉山隐居》,《玉山倡和》卷下,第613—614页。
〔128〕(元)顾瑛《秋晚江行》,《玉山倡和》卷下,第608页。
〔129〕(元)顾瑛《岁莫过金家庄有感》、与陆麒和诗,《玉山倡和》卷下,第615页。
〔130〕(元)顾瑛《和顾敬沙湖杂咏廿首寄呈玉山》,《玉山倡和》卷下,第612页。
〔131〕(元)顾瑛《二月偶成》,《玉山倡和》卷上,第559页。
〔132〕同〔130〕,第611页。
〔133〕(元)顾瑛《次韵甲辰元日》,《玉山遗什》卷上,第650页。
〔134〕《次韵自寿》,《顾瑛诗文辑存》卷五,第180~181页。
〔135〕(元)叶懋《和谢节过玉山草堂有怀》,《玉山倡和》卷下,第592页。
〔136〕(元)谢节《赠别顾隐君二首》,《玉山倡和》卷下,第637页。
〔137〕(元)滕明、杨基《和谢节过玉山草堂有怀》,《玉山倡和》卷下,第593-594页。
〔138〕(元)缪侃《和谢节过玉山草堂有怀》;(元)梵琦《奉寄金粟隐者》,《玉山倡和》卷下,第594、615页。
〔139〕(元)释元鼎《奉寄玉山隐君》,《玉山倡和》卷下,第613页。
〔140〕同〔1〕,第655页。
罗中峰 责任编辑:欧阳逸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