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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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4-21 10:02
张岱喜欢的事是:深深庭院,眼神波俏的丫环,繁花和少年,华丽的衣裳,骏马奔跑的姿态,神奇的灯,烟花在幽蓝的夜空中绽放;还有梨园歌舞,紫檀架上的古物,雪白的手破开金黄的橘子,新绿的茶叶在白水中缓缓展开,这些都是张岱喜欢的事。
张岱还喜欢锣鼓吹打,喜欢人群。浩大的、如粥如沸的人群,其中有张岱。张岱叹道:人太多了,太挤了,太闹了。但人群散去,天地大静,一缕凉笛绕一弯残月,三五人静坐静听,其中亦有张岱。
张岱是爱繁华、爱热闹的人。张岱之生是为了凑一场大热闹,所以张岱每次都要挨到热闹散了、繁华尽了。
张岱,字宗子,居绍兴,生死于明清之际。家世殷富,少有捷才。然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时文不成,学仙学佛,学种地,皆不成。时人呼为废物、败家子、蠢秀才、瞌睡汉,到老了,一言以总之,呼之曰:死老鬼!
张岱之后百年,有贾宝玉生于金陵。张岱所爱亦为宝玉所爱,宝玉之阅尽大观正如张岱凑够了热闹。该二人皆有与生俱来的冲动——成为“废物”,“废”了自己。故异史氏曰:宝玉岂“死老鬼”张岱投胎转世欤?张岱又字石公,莫不就是大荒山青埂峰下女娲补天所遗的一块废石?
张岱毕生足迹,南不过绍兴,北至兖州。山东、江苏、浙江,由圣人发祥之地到六朝金粉、湖上风月,地图上狭窄的一条正是古中国文明的中心。时当晚明,据说资本主义在此萌芽了,据说这萌芽又被掐掉了。但是——
张岱和他的人群正无边无际地欢乐。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们不知道北方的蛮族正撞击帝国的长城,不知道一个下岗驿丁的身后正聚集着更广大的人群,这是一支沉默、饥饿、仇恨的大军。
张岱不知道。张岱知道的是:这世界正在瓦解,天柱欲折,四维将裂,张岱在内心深处等待那一刻。那和满洲的铁骑无关,和李自成的义旗无关,和历史无关,那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尘埃落定。所以——
张岱和他的人群见证了“末世”。他们见证无限的美、无限的繁华、无限的精致复杂,见证了缓缓降临的浩大的宿命。休说是王朝鼎革、人事浮沉,这种宿命的末世感将穿越康乾盛世,结出一朵最美的花,所谓“阆苑奇葩”:《红楼梦》。《红楼梦》是无数梦的影子,其中有张岱的梦。
张岱晚年耽于梦。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五十年来,总成一梦。痴人说梦,遂有《陶庵梦忆》。
张岱此时国破家亡,流离山野。所存者,唯破床一具,破桌子一张,折腿的古鼎,断弦的琴,几本残书。还有梦。还有用秃笔蘸着缺砚写下的字。字迹想来是枯淡的,但应是依然妩媚,如当年旧事藏于白头宫女眼角眉梢。
张岱真正喜欢的事是:文字。
张岱好文字。不是那种正大的好,是纨绔子弟的那种好。好得有点儿赖皮,好得不讲道理。明代小品,文字通常是放得开了,但二袁其实还是官员气派,作爽朗作洒脱,自高处平易近人;至于竟陵诸家,越放开越别扭,如仆人扮老爷,手脚不知何处安置。倒是张岱,便是赖皮,便是不讲道理,也是娘胎里带来的随便。
张岱文字快。他喜用排比,快时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目不暇接。张岱爱热闹,文字也热闹,眼观六路,下笔如飞,无黏滞、无间断。小品文字,写慢容易,写快难。快而又磊磊落落、跌宕流转如张岱者,尤难。
张岱纨绔也,故有霸蛮气。行文如操刀,造句如欺男霸女。如《报恩塔》起首一句:“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如《筠芝亭》:“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此类句子均如一声断喝,挡者披靡。
张岱在文字中注视他的城郭人民,他失去的一切,他权当未曾拥有的一切。他竟无怨愤、无哀伤。偶尔张岱会感慨,但也只是一声轻叹。明季遗民中少有如张岱这般没心没肺。但张岱的没心没肺有更广大的境界:冬天降临时,凋谢的花、殒命的鸟何曾哭天抢地?而这古老文明的荒凉冬天已经来了。
张岱于崇祯二年中秋次日途经镇江。日暮时分,至北固山:
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仆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靳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句,锣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金山夜戏》)
——这就是张岱的生命和生活,一场大静之中热闹红火的戏。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可可摘自《检察日报》)
◎李敬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