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漫悠闲的光阴里,嗑瓜子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如果是个女人,又是个美丽的女人,穿着掐腰锦缎小袄,倚于窗前,晒在暖阳下,手中握一把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嗑。偶尔抬起杏眼,打量窗外,那慵懒的眼神,绝对摄人魂魄。这场景,通常在旧小说里读到。
确实,瓜子在女人手里,是闲雅的小道具。有人形容瓜子捏在女人的指尖,如捏着一粒钻石,而在粗手大嘴的男人那里,就好像捏着一个跳蚤,这比喻,让人忍俊不禁。而且女人樱唇微启,巧嘴轻咬,瓜子肉便熟练地落入口中,纤指呈兰花状,很是优雅妩媚。而多数男人吃瓜子,就如丰子恺形容的,咬碎了混着唾液陈列在桌上,像修理钟表的样子——看来,男人手中夹支香烟,要比捏颗瓜子好看得多。
见过动物园里的猴子,嗑瓜子既快又利索,瞪着骨溜溜的眼睛,左顾右盼,边吃边扔,不一会身边就是一堆瓜子皮。我住校读书时,因老鼠多,有次把瓜子放在宿舍被窝里,下晚自习回来,揭被一看,傻眼了——瓜子已变成一堆嗑得齐整井然的瓜子壳,老鼠的细牙是嗑瓜子最好的工具。有时男人不如猴子和老鼠聪明。
《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好像她整日里没事就是吃瓜子。她太寂寞,边吃瓜子边顺带放飞她的芳心,直到与西门庆一拍即合。嫁入西门府后,有时嗑了瓜子与大官人互喂,春情荡漾,符合元曲上写的“个个都是奴家亲口嗑,红的是胭脂,湿的是吐沫”的香艳场景。她还常与李瓶儿、月娘、蕙莲等人打发小厮买瓜子,众女眷吃瓜子赌瓜子,是一幅活色生香的明代市井家庭生活图。
读到周作人写故乡的:“乡下新年客来,在没有香烟的时候,清茶果茶之后继以点心,必备瓜子花生。”此风俗与江淮地区相同,过年时少了瓜子,年的滋味会淡很多。再穷的人家,也会炒上几升瓜子,剥上几片云片糕,招待拜年的人。于是,鞭炮声,瓜子声,麻将声,是新年里传统的交响乐。逛到影剧院前,卖瓜子的老太太,竹篮上盖着蓝粗布,有人来买,便用小白瓷酒杯一盅一盅舀,握到手中,瓜子还是温热的。边看电影边嗑瓜子,此起彼伏的嗑瓜子声掩盖了银幕上的对话,是中国式的热闹。
鲁迅是唤醒国人灵魂的文化斗士,可我觉得他也是个馋嘴的人。他爱吃风干荸荠、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等。有时夜晚写作一口气能吃下三个梨。买一串葡萄,当时站在人家的瓜棚下张嘴就吃。买包柿霜糖,白天吃掉一大半,半夜惦记睡不着,实在忍不住又爬起来吃——真是馋得可爱!他对瓜子也格外钟爱,常一边抽烟一边剥瓜子,吃完一碟让许广平又从铁皮饼干盒里取出一碟。他写着冷峻文章,吃着休闲零食,却有颗可爱的孩童心。吃瓜子宜配清茶,而写过《茶馆》的老舍先生,则喜食花生不爱瓜子,觉得瓜子难嗑又不解饿,也许是北方人的性格使然——绍兴的烟水气与北平的粗犷,让南方人比北方人多了日常里的细微吧。
葵花子是瓜子中的经典,果仁饱满,香脆易嗑。而南瓜子、西瓜子、吊瓜子也只是配角,是蔬果腹内的附属品。唯独葵花子,长成于向日葵这朵明黄的大花内,在原野上承接雨露风霜,仰面笑对满天灿阳。怒放成金黄明艳的花海,它把阳光的暖意,花的清香悉数吸足,面对如此诗意出身的果实,有谁不爱?
幼时吃食极少,但多数人家都会种上一些向日葵,秋天掰下来,一棵棵葵花盘好像一朵朵笑脸,孩子们抱在怀里互相投掷。耍累了,便帮大人剥出葵花子,摊在竹匾里晒干,漫长闲寂的冬日里,偶尔炒上一些,以解馋瘾。
没有葵花子的时候,也曾偷嗑生的南瓜子。大人告诉孩子,嗑生南瓜子以后会长翘牙,吓得孩子几次三番照镜子,察看自已的门牙。记得那时,祖母收获了南瓜子,一部分装在布袋里留着炒,一部分用草木灰搅和了,团成圆饼贴在土墙上,像一双双瞪大的黑眼睛。来年春要种南瓜时,便从墙上一个个剥下来,那些种子沉睡了一个冬天,躺在祖母的腰篮里,走向田野,等着萌发新绿。
偶尔祖母被人请去做媒,一帮人聚在一起,夸这个女孩如何好看,总说长着瓜子脸,梳着大辫子,男方家频频点头。他们常看扬剧,舞台上俊俏的小旦,就是瓜子脸,樱桃口,丹凤眼,眉梢入鬓。想来,瓜子脸是美女的标准,也深得乡下人喜欢。
我有时想,中国人爱用食物来形容人的长相。包子脸、大饼脸、瓜子脸、枣核脸、白果子脸、苦瓜脸、柿饼子脸……而长着瓜子脸的女子,最为美丽精致,散发古典美的秀雅。董桥就有瓜子脸仕女图的情结。他笔下的蕊秋、胭姐、喜巧、桂香嫂、顾小姐,都有一张妩媚的瓜子脸,身形纤巧袅娜,浓发如乌墨,睫毛若莲叶,明眸有端溪砚的韵致,朱唇漾着远山夕照的枫香……无一不是从粉彩工笔画里走出来的。这种尖下巴瓜子脸的娟秀美人,对自称是民国遗老的董桥来说,正合他的口味。
郁达夫在《水样的春愁》里,忆起的那位赵家少女,瓜子脸型,皮肤细白,拖一根长长的麻花辫。她坐在元宵节的月光里,大理石般的嫩脸,黑水晶似的眼睛,微笑地看他。月色如水,浸润着少年男女的身影。读到此篇,仿佛纸间也漫起极淡的春愁,淡成一片纯净的诗意。
(蓝朗摘自作者新浪博客)
◎潘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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