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胡子与真男人

　　史上没有最难只有更难的就业季里，我要毕业了。手里拿着几个还不算太差的工作选择回家，我将度过25年来最纠结的春节：想清楚我到底要什么？

　　我家在一个不算出名不算窘迫的地级市里。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

　　这个角色干久了，我觉得人就应该活得优雅体面。体面，就等同于成功。某电影里有句台词：“从小到大我都是优，你让我怎么从良。”

　　在我家那边，群众心中的成功人士只有两种模型，一是当官，二是发财。在你成为模型之前，你就得是第一名，以保证自己和家人在跟亲朋好友比较时不至于输阵，这就是最原始的体面。

　　我体面地度过了九年义务教育，高考和保研又为我的体面续了约。接下来找什么工作，赚多少钱，将是我能否继续体面的指标。

　　不过大年初二，当我心浮气躁坐在电影院里看《美人鱼》时，我竟奇迹般地豁然开朗了。

　　刘轩，邓超饰演的那位白手起家的大土豪，先浮夸后情圣，我喜欢得要命。

　　你看他外套闪耀着土豪光芒、舞动时自恋而沉醉、随心情对手下呼来喝去、永远不嫌美女多……在我们那儿，这就是从广大人民群众中脱颖而出的成功人士的典型。

　　刘轩的假胡子，在我眼里就是一条大金链子，管你黑社会还是大老板，总有男人喜欢戴上一条，仿佛不戴不是真汉子。

　　我开了开脑洞——我选的那个工作，就将会是我的假胡子和金链子，衡量我是否真汉子。

　　托好学生光环的福，我的争强好胜融入骨血里。恰逢应届毕业，理想、热情和三观常常敌不过那点不服输。

　　比起想成功，不如说我要做别人眼中最成功的那个，我还奢望自己同时也能快乐。管他鱼与熊掌能不能兼得，我偏偏就是都想要。

　　就像电影里的成功人士刘轩，他想要钱，也想要美人鱼。可当钱和美人鱼一打架，刘轩就变了。

　　在影片的高潮部分，刘轩驾着滑稽的飞行器来到美人鱼身边。他蹲下去，要把她抱回海里。爱刘轩的女二嫉妒得发疯，端起枪就是一发。飞行器爆了，刘轩回头斥了她一句，然后脱掉外套，抱着美人鱼站起来。

　　在电影里，这是刘轩第一次没有亮闪闪的土豪外衣，只剩下黑衬衫黑裤子。也是真男人刘轩取代假胡子刘轩，作出抉择的仪式。

　　那一刻，我特别想站在刘轩身后，端起枪，替他酣畅淋漓地打回去。

　　打的是那些钻进我耳朵里的谁家挣大钱、当大官的议论，打的是我心里跟别人比来比去的掂量，打的是我——不够潇洒自如，光明磊落。

　　我妈说我小时候长得比现在好看，眼睛大，像葡萄。两岁多，跟爸妈去参加婚礼。新娘子来敬酒，因为她穿得最好最漂亮，我拽着人家不放手，连妈都不认了。

　　每次听这个故事，我都特别羞，还会偷偷回嘴：老早的事儿了提它干吗。虽然压根儿不记得迷倒我的新娘子长什么模样，但每当故事发展到我妈揍我的尾声时，我却觉得屁股仍在隐隐作痛。

　　后来我到北京读书，慢慢懂事。有一年大家一起看老相册，我妈又提起我的“童年壮举”。那一年的版本注定与以往不同。因为她加了一句，我特别怕你长大之后变得太虚荣。

　　我明白了挨揍的真正理由。

　　我不愿意输给别人。输了，会让我觉得矮人一头，不体面。这不过是一种更隐蔽的虚荣罢了。

　　我以为我们人生的每一步，都会有人评头论足。大社会有大社会的标准，小社会有小社会的比较。

　　所以我困扰，我也知道，所有那些“别人家的孩子”多多少少都在被困扰着。“社会”看的是一个结果，或成或败，逻辑简单。

　　最糟糕的恐怕是，“别人家的孩子”最放不下这些议论，因为“赢”惯了，生活的行进方式都因此变得单一。可仔细想来，“社会”只是你心中的假想敌，它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关注你。何必为了这个缥缈的存在，誓要过上别人眼里的好日子？

　　人言再可畏，转眼便会随风而散。

　　在影片中，后来的刘轩，抛掉让他引以为傲的光环，不再在意别人的评论。而最微妙的正是，当我们有足够的勇气和行动力从心所欲，不再为体面而体面时，那些曾经费尽心思追求的好评，竟往往来得自然而然。

　　没有了假胡子的刘轩，帅多了。

　　走出电影院，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心里为现有的选择排序：不再纠结于职位薪资，留下我的“美人鱼”，先享受作为一个“真男人”阖家团聚的美好时光。

　　（张宏摘自《电视指南》）

　　◎胡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