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呼啸而过的肿胀青春

  有一个词像长在冯唐身上的胎记。

  这就是肿胀。

  最早出现“肿胀”这个词是长篇小说《万物生长》。

  “厚朴说,仿佛脸上长了个包,晶亮熟糯,肿胀难忍,最明智的办法是不理它,水流云在,灰飞烟灭,包会干瘪枯黄脱落,不再肿胀,不复被记得,不会破相。如果手实在痒痒,一定要挤,就挤干净了它,把脓都挤出来,挤到出血。”

  肿胀跟青春跟荷尔蒙血肉相连,像红色的花骨朵一样,又艳又骚又胀又痒地长在脸上,背在背上,堵在胸口,隐匿在被阳光长时间炽烈照耀,但雨露迟迟没有到来的干渴焦躁的草丛。

  冯唐回忆说,15年前的春节,写完《万物生长》,心里一半荒芜,一半绿意。那年,他在后记里写道:“对于描述长期困扰于心的东西,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一种是描述过后,脓水流尽,得解脱,得大自在。另一种认为,描述之后,诊断清楚,这种困扰,水流云在,成了一辈子的心症。”

  问冯唐,你认同哪一个观点?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诚实地说,如今肿胀仍在,还在困扰着他。作为人性的矿工,情欲这个切口,他还会继续深挖下去。

  1998年,读了8年协和妇科的医学博士张海鹏站在协和妇产科,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力感。为做研究跟的60个卵巢癌病人,3年后已去世一半。肿瘤是个什么东西?是怎么无中生有的?为什么要人命?张海鹏解决不了这个难题,他决定放弃。两年后,张海鹏去了美国读MBA,从麦肯锡的普通咨询顾问一路做到全球合伙人,大型国企CEO。与头衔、财富、阅历和见识一路攀升的是他在一年平均飞10万公里,每周80小时的高强工作之下,压榨睡眠和休息时间出版的6部长篇小说,2部短篇小说集,以及杂文无数。

  直到2014年夏天,冯唐辞去公职,将张海鹏这个身份彻底放下。

  被冠以诸多头衔和身份,但冯唐的微博认证只有两个字--诗人。

  在没有收进《冯·唐诗百首》这个集子的一首诗里,冯唐写道:

  观音

  如何观?

  如来

  来不来?

  在时间之窗

  看到生物就看到欲望

  在非大尺度的空间之内

  生物的逻辑似乎永远战胜数学和物理

  时间刀头,万物生长。其实冯唐手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手术刀,20年前,那个黝黑精瘦的妇科博士应对的是肿瘤,后来作为人性矿工的作家,对准的也是人性隐秘的伤口--情欲。

  持手术刀的这双手,没有筋骨强劲的男人惯常拥有的力量和霸气,甚至看上去有些柔弱,有一种静态的无辜的美。

  同样热爱妇女,有的浪子脸上留着荷尔蒙过度燃烧的脂类灰烬,油腻腻的,洗不干净,像一朵开得过早,开残了自己也无所谓的花。但冯唐脸上,看得到隐忍和孤傲,常年与内心那头“大毛怪”相互调戏,彼此征战,以及握手言和的微微的疲倦,但你看不见那些脂类灰烬。

  冯唐曾说,好的小说家是弱的,被动的,像底片一样的人。一如他本人,周身散发的都不是强势的气场。他的声音温润,有一点羞涩,含着水气;他的眼睛像一面秋天的湖,纯净,安宁,流水在平静的湖面之下,有一点清凉,有一点怅然。

  这就是长在冯唐身上的第二个胎记--秋水。

  秋水是“北京三部曲”和长篇小说《欢喜》主人公的名字,也是冯唐之所以区别于很多人,能够让人动心的意象。

  “知乎”网站,在“为什么女文青都喜欢冯唐”的贴子里有署名匡靖的网友写的两段文字--

  冯唐的文字像重碱,字多半骚气躁动,隔三岔五就能看见微颤的大奶,喷薄的海绵体。少年还荒唐,读着读着,这些字给烧得,身子就暖了,烧到一定程度,分解成二氧化碳和水,二气化碳让人窒息,这时水又弥漫上来,沁入心脾,温润。重碱本身是一种药,专治胃症,但有些作家重碱味道的书读不下去,冯唐的可以。

  路金波评判女粉丝对冯唐的赞誉来自激素,我看未必。我喜欢的并不是冯唐这个人,是他笔下的态度,姑娘不喜欢什么?不喜欢你想睡我,还装不是,喜欢的是你的赤诚。他自嘲痔疮之余还教姑娘江湖九字: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脸。冯唐讨女人喜欢的只是因为他的文字:性情,不装。“

  冯唐曾说:“好的码字必须倒行逆施,感觉到尚未被正见的歪邪和阴暗和光明和坦然。

  文学评论家李敬泽先生说:“冯唐是个野孩子,一身的非法才情。70年代人的经验因为冯唐的书写重新变得神奇,最崇高和最庸俗的最高调和最不高调的,一起狂欢。”

  去年秋天,冯唐住在美国湾区的时候,朋友刘春曾在微博里发给冯唐一条链接,内容是澳洲联邦州长刚刚推出自己的第二部色情小说。在转发这条微博时,冯唐回复了一段话--

  春,我写的是人性,光、盐、和温暖。

  情欲之事,关乎每一个人

  “情欲之事,关乎每一个人,只是压抑内心不足与外人道,是人都有此烦恼。情欲是一个终极问题,和生死一样困扰着人类,大苦大乐随行,大爱大恨相济。”

  心探索:每个作家都会有一个核心困扰,以作品为线索说说你的核心困扰。

  冯唐:一个诚实的严肃作家,基本是把自己的人生体验一步一步地展现给世人看,就像一株树木,从出芽、开花、到枯萎、凋落,长果子,我也是无意识地在这么做。最早是17岁写了《欢喜》,那个时候完完全全被青春期的荷尔蒙弄晕了,心里特别想表达,就那么写了,很幼稚,连藏愚守拙这些都不懂。那是我唯一看不下去的一本自己的书,好在它有史料价值,那个时候的成长,包括扭捏作态,都是真实的。“北京三部曲”讲的是回望15岁到30岁这十多年身体、情绪、心智的变化。当然我的成长主题是伴随着情欲长大的。既然欲望促使你成长,那么情欲在40岁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从激素水平来讲,男性40岁之后就走下坡路了,我想在自己变得慈祥之前,在这个困扰相对变得没那么强烈之前,在现实中不能充分胡来的状态下,用最极端的形式写一篇小说,看看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完全没有顾忌,完全发挥想象,把生活中最激烈的东西拎出来,写了《不二》。但从现实来看这些极端情况,就像看神话。很多人做不到《不二》里的人物那样的超脱,我也做不到。我想还是要写回世间,在日常生活中,面对巨大的欲望,无论是情欲、权力欲,还是不朽的欲望,你怎么处理这些困扰?或者怎么不去处理,让它像脸上的包,像感冒一样自生自灭。于是,写了《素女经》。

  心探索:同样是写情欲的作家,你说劳伦斯写因性而困扰的男女,写得很细腻,有一种偏宗教、偏病态、偏阴郁的情绪;相反,亨利·米勒有点像中国的弥勒佛,你喜欢他的正面性和速度性,他能用一种坦然的心态来面对别人看来是禁忌的东西。如果说劳伦斯的内核是苦,亨利·米勒是革命式的乐观态度,你怎么看待和评价自己的内核特质?

  冯唐:我觉得我的作品内核特质,概括地讲是探讨人类灵与肉的关系,解决心理问题。仔细想想,大概有五对相关词汇。第一,灵与肉。大家都说灵肉合一,什么样的情况才叫灵肉合一?可能每个人大部分时候遇到的都是两者分开的。这就造成了第二层,苦与乐。人在高潮时候的反应千千万,有相当一部分人的表情呈受难状,但实际上那却是人身体最美妙最享乐的生理/心理感受。第三,男与女。男性与女性在面对情欲的时候,简直是两个完全无关的旅行者,大家开始的目的不同,希望到达的目的地也不同。第四,人和我。情欲之事,关乎每一个人,只是压抑内心不足与外人道,是人都有此烦恼。第五,生与死。情欲是一个终极问题,我一直觉得它和其他一切终极问题一样困扰人类,大苦大乐随行,大爱大恨相济。

  心探索:卡夫卡40岁死了,劳伦斯44岁,王小波45岁心脏病突发,古龙48岁死于酒精中毒。你曾说:“我们的老流氓小宇宙还是不够强大”。作为人性的矿工,他们一生也都在解决最困扰自己的问题,他们没有过去的致命伤是什么?

  冯唐:卡夫卡是因肺结核去世,他生活的那个战乱年代,肺结核是一种可怕的疾病。劳伦斯也是晚年患有肺结核,母亲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他曾不止一次承认自己有强烈的恋母情结。杰克·伦敦吞食吗啡自杀,他和古龙相似。总的来说,文学创作是一个非常态的过程,作家由于各种信念不同、表达不同,整个创作过程中产生的身体和心理反应也不同。没有真的全知作家,众生皆苦,大家不过是在不同的位置用不同的方法应对而已。

  心探索:《素女经》脱胎于短篇小说《不叫》,内地中文版也与之同名。田小明让万美玉叫爷,但万美玉总是不叫。这个情节在《素女经》里重复了好几次。想问,安排这个情节,是想探讨男性和女性的什么人性编码?

  冯唐:男性想要,女性不给。

  心探索:《不二》火了,《素女经》出版快一年了,内地版《不叫》今年也将上市,对于你所选择的人性切口之--情欲,现在还能称为你的困惑吗?还有深挖下去的兴趣和可能吗?对于情欲的真相,你最想分享的感悟是什么?

  冯唐:我觉得依然是我的困惑,也正是因为还是困惑,所以我愿意深挖这个金矿。我不敢妄言真相,我想我可以分享的是,情欲本身是一个单纯而美好的事情,尽量让它保持单纯和美好,不要附着别的欲望在它身上。

  心探索:你很清楚,热爱妇女是你人性编码里不可更改的部分,你也没打算把它彻底革除,因为从某种程度来说,革除了欲望,也就革除了才华。那要怎么驾驭身体这个座驾,才能做到合情合理的好色而淫,或者是既滋养自己,又不会憋出前列腺癌的好色而不淫呢?

  冯唐:就拿写作来说,我发现“灵肉过渡”的别扭体现在创作过程中的苦难程度,远远大于清醒和入睡,稍稍小于生与死。也由此可见,情色主题、情色文学的确是非常重要的,我想它即使不是通向至真至善的唯一途径,也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个途径了。

  爱情是人性极其绚烂的一段时间

  “爱情是人性极其绚烂,极其闪烁的部分,但它只是一段时间,不可能一直持续,否则人就烧没了。”

  心探索:你曾接受过一个采访,问你过去特别笃定,现在特别怀疑的一件事是什么,你说是爱情。如果现在问你,你还是这个回答吗?

  冯唐:我现在越来越笃定,婚姻是反人性的,是为了维护人类社会一些经济法律责任的一种制度。爱情跟婚姻相反,它是人性极其绚烂,极其闪烁的部分,但它只是一段时间,不可能一直持续,否则人就烧没了。而且爱情本身带有很多的盲目性,只是在合适的时间遇上了。你想,在那个时候,你要死要活,非他不爱,可是转一个时间,这很可能变成一件可笑的事情,为什么一定是这个人呢?

  心探索:爱情有一时的真实性和真实感,但女孩子大部分都希望你爱我是唯一的,你爱我是永远的。

  冯唐:经常在恋爱中,女生爱问男生一个问题,你会永远爱我吗?你想想,能有比这个更傻的问题吗?不是说女孩子傻,她是被驱动的。首先男女对爱的定义是不一样的。什么是爱?是跟你花主要的时间?还是跟你花百分百的时间?还是说,我给你花的时间不多,但我跟你在一起的那个时间,我认为你是这个世界最美丽的人,你那个时候是唯一的,还是说爱是无论你生老病死,我都会陪伴着你,一直把你当成最重要的,还是怎么样?

  心探索:可能每个人在不同时间对爱的需求都不一样。

  冯唐:对的,等于大家谈的不是一个事情,所以这个问题很难答。第二,“永远”本身就是个伪命题。如果一个男的说“我会永远爱你”,百分之百是骗子,他怎么能知道一年之后两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想,多数男人他以为自己知道,那只是胡说,只是无知而已。

  我能理解女生,害怕自己被抛弃,四、五十岁了,孤零零一个人,很苦,但这是现实存在的迫在眉睫的可能的风险之一。你是回避承认这个风险,还是意识到这个风险,依然满怀信心地过日子,是有差异的。如果你像鸵鸟一样,老躲避这些问题,不现实吧?当然,换个角度,我要老是这么较真,老是把长远的事情讲得太清楚了,我现在的日子就非常难过。这也是之前当CEO时意识到的,你如果老希望激发身边人的佛性,让他们明白真正的道理,是很累的。我妈我都没劝过来,她从来不认为欲望是需要清醒地认识的,她觉得就在红尘里打滚多好啊,这不也活了快八十岁了吗?不也挺乐呵的吗?所以,对付俗世,对付俗人,有时你不见得要本着解决问题的态度,而要本着让事情过去的态度,你不可能把每个人都当成自己来修炼,不能试图用自己的这套理论去影响每一个朋友。能听,能有体会,往前走,不能听,没有体会,那就各过各的,就像孔子说的,“君子,和而不同”。这是从做人做君子的道理来讲,从实操上来讲,人不要跟猪吵架,不要跟猪生气,最后把自己气倒,他也不会改变什么。孔子就说:“不愤不启”,他如果没有受到困扰,他不问你,不求教于你,你就不用给他启发,让他自己去悟吧,撞南墙撞死,撞不死自己再想。反过来,我把那份精力集中起来,搁到小说里,搁到杂文里--我遇到了什么样的困境,我是怎么被困扰的,我是怎么处理的,或者我是怎么不处理的,然后把它发给读者,就像我放个孔明灯,谁看到就看到了,谁没看到就烧过去了,这可能是消极和积极之间相对平衡的一个态度。

  心探索:你曾说女人在爱情中最大的迷失就是认为爱是永远不变的,还有一个迷失就是,认为找到真爱,就能解决自己的问题。说说你个人对于第二个“迷失”的体会?

  冯唐:我曾经写过一首诗《致女儿书》:煲汤比写诗重要/自己的手艺比男人重要/头发和胸和腰和屁股比脸蛋儿重要/内心强大到混蛋比什么都重要。一些问题,只能靠自己解决,不论男性女性,自己强大才会真的暖。

  心探索:《素女经》里有一段话:“在性爱上,男人追求量的积累,女人追求单次的成功。”这点是不是也折射出了男女在爱情上的差异?

  冯唐:对,男性本身的气质是征服的、开创的,这种征服欲是天然的。女性本身的气质是包容的。爱情是刹那间的电光火石,女性常常会把刹那当作永恒来看待和对待。

  心探索:怎么理解你曾说的一段话:“对于性,男人更多像吃根甘蔗,女人更多是怀念心底里那座遥远的春山。”

  冯唐:男性在很大程度上考虑即时性,女生考虑得则更广泛,她们常常会从即时的点想到未来,特别是过去,这种对过去的思念和回忆会混合起来,会添加和删减,成为自己最想要的“那个东西”。

  心探索:你曾在一篇杂文里写到读川端康成《千只鹤》的情景:一上午读完,天忽然阴下来,文字在纸面上跳动,双手按上去,还是按不住。那句恶俗的宋词涌上心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你说这本小说淡到深痛,当年看得纠结,如今还是。这是一本你会多次翻看的小说吗?说说这本小说带给你的思考?

  冯唐:是的,还会读。人有很多隐秘的、不和时俗的想法,甚至是冒犯社会规则的想法。从欲望本身来说,它是不受人为限制和控制的。人因为这些欲望会产生很多念头,这些念头揭示了一些生命本质。当这些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不要被吓死,静静地和它对坐一会,甚至找出一些类似于这样的书来,再翻翻再看看。

  她给我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负能量标本

  “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我通过观察我老妈身上黑暗的人性表现,自己反而容易跳出来了。”

  心探索:你说,成长过程中总觉得老妈完美地代表了佛的对立面:争强好胜、执着凶蛮、强迫症、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近年体会到,其实佛的对立面转瞬就是佛。

  冯唐:我老妈是个奇特的现象,她有很极端地暴露人性弱点的地方,但是她人性中80%的黑暗面,也衬托出剩下那20%很光明。通常,正常人有她这种黑暗面的浓度,一种结果就是被周围人贬死,千夫所指,无疾而亡。但是她又有极强悍的内心,咒她死的,都先死了,或者能跟她和平共处,不被她的负能量所笼罩。第二个呢,通常有这么强悍负能量的人,往往会被自己的负能量所弄死,但是她的方式就是抓住她周围那么小十个人,把心里烦的事,自己看不惯的事,都吐给他们,然后自己觉得很爽,回家,接着乐呵呵地过第二天了。我见过那种负能量很大,自己把自己弄死,把周围人弄死的,但没见过像她这种能跟周围人相对和谐,跟自己又相对和谐,还能保持这么大负能量的人,所以她给我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负能量的标本。

  心探索:记得你姐姐曾说,别看老妈负能量大,但她扯脱功夫也很厉害,她把坏情绪吐给别人,就像上了个厕所,按钮一按,什么都没了。

  冯唐:要说这种扯脱能力,的确跟佛很接近,一瞬间,把所有的愤怒相都发出去,转瞬就变成一个和蔼的老奶奶了。从另一个角度看,她这种人也很难生很怪的病,很难生癌。我见过的癌症患者,通常都是正常意义上的好人,受夹板气,把所有的苦和委屈都积攒在心里,但又没做到我妈那种自我平衡,积攒得多了,消化不了,就会对身体造成伤害。另外,我通过观察我妈身上黑暗的人性表现,自己反而容易跳出来了。记得有一次我妈为了找她在美国花两美金买的一个锡做的丁点大的身边有水晶的小人,她把屋子翻了个遍儿,折腾了两天,差点没得心脏病。人,尤其是女性,特别容易纠结在针尖大的小事上,对周围小环境有严重的掌控欲。

  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我看到这种特别极端的事,就跟自己说,一定不能这么做。其实我也有类似的毛病,但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找东西了,除非是护照,除非等着上飞机。你细想想,很可笑,比如一条围巾找不着,那你就再找另外一条戴上,大不了再买一条,没准哪天就冒出来了,冒不出来就冒不出来吗!

  心探索:记得去年母亲节,你说:“老妈,您拿大暖瓶泡牛栏坑肉桂的态度永远是我力量的源泉。”说说你母亲光明的那一面。

  冯唐:因为精力旺盛,所以她那20%的光明面也是常人的很多倍,尤其是在80%黑暗面的衬托下,你会觉得特别难得。一个是刚才说的那种放下的能力,要是我陷入她那么狂怒的状态,有可能三、四天脱不开身,她第二天就好了。第二点观察到的是她对生活有很多热爱,你说她一定要找到某个小东西,从另一个角度讲,也是她很珍惜所有生活中她觉得非常美好的东西。她的屋子就像一个年代博物馆,我小时候的画夹子,写的字,她都没扔。她对东西的价值,对时光的价值,体会得都蛮深的。每个细节,她都希望能记住,只要稍稍好一点的东西,她都想留着。第三个我体会到的就是,她在大事上展现的女性的牺牲精神,真是挺了不起的。有时,实在过不去的时候,我就问她,老太太怎么办呢,真是犯了难了,她就“蹭”地一下转换一个面孔,说,没关系。她可以为了帮你把所有的资源都扑上去。她有那种瞬间,非常愿意帮助别人。

  心探索:很多成年人都有“童年创伤”,但几乎没在你的作品里读到这样的信息,好像童年你有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这是由阅读带给你的吗?

  冯唐:在这点上我真的很感谢父母,记忆里我爸没打过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物质贫乏,但实话实说,我甚至在大学毕业的时候都没觉得缺过钱,一方面我欲望也小,但只要提出来买本书什么的,我妈都不会拒绝。

  心探索:我记得有个细节,小学三年级你买的那个压缩版的《辞海》花了你妈妈一个月的工资。

  冯唐:对,那个事还挺逗的。我开始是想买分册的那种,装帧、字体、印刷都很好,比较易读。拿到我妈给的钱,就兴高采烈去学校了,本来放了学就去买,结果钱丢了,整个教室都找遍了,也没有。回到家,特别不好意思,我妈就说,丢就丢了吧,充分体现了刚才说的翻篇快的能力。吃完饭,她看我还不高兴,就问我怎么了?我说,那你还有钱吗?我性格里有很多很拧的地方,有一个目标,一定要达到,至少小时候是这样的,非常好胜,不达目的不罢休。我妈就说,我给你借去吧,我就说,这样吧,咱花一半的钱,买缩印版吧,一册,很厚,但是字非常小,于是就买了。那本《辞海》现在还在。这件事也逼得我自己反而认真去读,因为得来太不容易了。

  心探索:你曾说,如果没有我老爸,我一定变成一个坏人。说说父亲对你的影响。

  冯唐:我曾问过老爸,人生在世图什么呢?我老爸想了一想,说:“人生在世啊,吃。”停了停,没另外的词汇出来,起身去买菜了。我的性格中有很强的好胜心,和我妈妈很像,她是个非常强悍的人,我爸爸则是一个完全与世无争的人。如果没有他这种态度来中和的话,我以为世界上都是“大事”,其实大事小事是一样的。

  好的作家是被动的,弱的,像底片一样的人

  “弱的一个最大的特点是,你不认为自己什么都对,自己什么都好,自己什么都强,自己能控制一切。我不喜欢全知视角的人和艺术作品。”

  心探索:“北京三部曲”,包括《欢喜》,主人公的名字都叫“秋水”。为什么会给主人公起这样一个阴柔的名字?

  冯唐: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初中读《庄子》,里面有《秋水篇》。我觉得那个意象很好,秋天的水,快结冰了,但它还在动,有一种很清冷的状态。生活本身,不管是欢乐还是痛苦,都是一个相对热闹的过程,而写作本身,不能太热闹,也不能太固相,它是相对流动,相对冷静的一个旁观的心态和视角。所以,我很喜欢秋水这个意象,冷静,又很自由,还有一点寂寞,有一点怅然,有一种无奈。第二点,我天生对水很有感情,下雨的时候,我的感触就会完全不一样。下雪天,感觉万物都被封住了,而下雨天有一种流淌的感觉,会让你想起各种事情,心飘来飘去,飘来飘去,一会儿走一走,一会儿走一走。有时想,生活中遇上的一些人一些事,就像水一样流走了,你回想起来的时候,面目也不是很清楚,当时的激烈感,肿胀感,也没了。可是在某个瞬间,水又会非常有劲地告诉你,你的水里已经有当时的痕迹了,不能说那就是最精华的,但渗出的东西已经融在水里了。同时,写文章的时候我也喜欢水的那种状态,你叫它情绪也好,故事也好,会像水一样在流动,你说它没劲儿吧,但它又有一种极其强悍的摧毁的能力。

  心探索:水是至柔至刚的。

  冯唐:对的,甚至有的时候,我会“歘”地一收。你看我写小说的节奏,有时候啰啰嗦嗦,好像水面很缓,所以看到一块小石头,一棵水草,你会反复看一看,摸一摸,但如果地势忽然变成悬崖,那个水“歘”就下去了,咣唧就一结,这是我喜欢的节奏。

  心探索:“秋水”这个意象跟你身上的气质也很像。

  冯唐:对,比较肉,狠起来也可以很狠。

  心探索:你说好的作家是被动的,弱的,像底片一样的人。这个“弱”,有点儿像你刚才说的水的那个状态,看似柔弱,但有内在的韧性。

  冯唐:我觉得弱的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你不要认为自己什么都对,自己什么都好,自己什么都强,自己能控制一切。我不喜欢全知视角的人和艺术作品。我最近有个观察和体会,尤其中国男性都有用第一唯一这种方式来追求牛逼的倾向,但他只认可权力,还有销量、金钱这样的数字指标,而不认才华,常常不能客观地看待自己弱的那一面。

  我有很长时间在一线工作,接受的是“诸事无常”,很多事情你控制不了,你不能创造整个世界,你只能创造你自己的那一小块东西。你不能控制风怎么吹,雨怎么下,你能做的,只是像《庄子·秋水》篇里说的,随波逐流也好,或逆流而上也好,你只是在其中,而不能完全脱离出来。所以,我更像一个观察者,思考者,记录者。

  说到“诸事无常”,其实是有一种无助感的。比如过去,我带很大的队伍,控很大的盘子,觉得好像自己是在世界之巅,以为能掌控很多东西,让很多事情发生,但实际上回头再看,这种盲目自信是一种“夜郎自大”,如果你一直沉浸在这种情绪里,我觉得那才是真正的自恋,真正的傻逼。

  心探索:有很多年,你一直是苦修式的工作节奏,一周工作80个小时,一年飞行10万公里,你信奉立功立德立言,十年磨一剑。去年,你辞去公职之后在美国翻译《飞鸟集》,生活相对闲散,你发现自己能左右的事情其实并不多,记得你还引用了泰戈尔的诗--你把剑当神,剑胜了,人输了。

  冯唐:人到了一定阶段,要有一个平和的心态,太使劲,反而适得其反。打个比喻,就好像一盆炭火,40岁是烧得最旺的时候,再往下走,一种方式是,你再鼓进更多的氧气,再打进更多的鸡血,让它像疯狗一样继续燃烧。还有一种方式呢,就让它随波逐流,且烧且旺着。其实不见得第二种会比第一种差,可能味道会不一样。再打个比喻,就像红酒和茶在发酵的过程中,太多的人为干预,往往会有问题,还不如就交给天地。那我索性采取刚才你提到的这个态度--我不想自己成为写作的工具,我也不想自己成为一些所谓的大事的工具,就像泰戈尔诗里说的,武器胜了,人输了;到最后,人和器物应该合二为一。这个合二为一的过程,最好的方式就是顺其自然。所以,我就尽量把身心打开,忘掉过去的技巧,用现在这样一个身心状态,接受这个世间扔进我湖里的各种大大小小的石头,痛苦也好,欢乐也好,就扔过来,要是有感触,就记下来,如果没感触,我也不硬逼着自己去写。我发现用这种心态,很多感触反而变得更生动。之后我还会写几个相对大一点的长篇散文,有点儿类似《翻译泰戈尔〈飞鸟集〉的二十七个刹那》,我会把一些真情实感用一种很自然的方式,像水一样,让它流淌。

  撰文/赵晓梅 摄影/董河 摄像/邱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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