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唐小姐那样喜欢你

  她嫁给了从13岁起就喜欢的男人,只是,不是以13岁时认为的方式

  小春踩四方

  小春穿了件红衣裳,拿着只通红的苹果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今天是陈家的大事,新盖的房子要上梁了。梁是陈家老房子拆下来的梁。镇上的老人说过,陈家的这根梁可是好东西,1丈5的黄花梨,纹络细美,通体包浆。如今,它缠着大红粗布,写着“紫微高照”架在院子里。

  按老规矩,上梁之后要“踩四方”。找未出嫁的姑娘到屋子四角踩一踩,以示四方平安。

  那时候小春刚刚13岁,还在药房里跑腿打杂。一双眼,乌溜溜的,一股子机灵劲儿。上梁的马师傅已经站上山墙开始唱上了,一会儿撒糖果,一会儿撒糕点。一帮人乱哄哄地抢作一团。平时,小春一定也要去抢的。但今天她没动。因为陈家老爷的小儿子陈世方回来了,一身深色洋装,修长挺括,皮肤白得比过姑娘。听说他刚考了洋博士,新房子是给明年大婚盖的。小春看着他,眼睛就像粘了鱼膘胶,想撕都撕不开。

  山墙上的师傅架好大梁,招呼小春出场。她在空房子转了一圈儿,走到陈家老爷的面前,献上苹果,说:“祝陈老爷财源广进,荣华万年,多子多孙,多福多寿。”

  陈老爷笑得合不拢嘴,身旁三姨太知情知趣地递过来一封红包,顺手捏她的脸说:“这丫头,看着真水灵,收回来给世方做小老婆吧。”

  小春的脸一瞬就红了,内心里莫名起了飘摇又招摇的风,细细的,吹得心旌荡漾。

  不过,这风很快就停了。

  半路拦下这风的是陈世方的未婚妻,唐莉,这样喜庆的日子却穿了身素蓝旗袍。她说:“人家好好一姑娘,做什么二房。都什么年代了,还尽是些旧思想。”

  少爷死撑

  那是什么年代了呢?

  那是20世纪的30年代。“戒缠足,兴女学”的口号都喊了三四十年。总统令颁布的“一夫一妻”的《结婚服务法》,也有15年。

  可对于小春来说,这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她赤裸裸、直白白地就想做陈世方的姨太太。因此,她在心里一直记恨着唐莉。她觉得,她是嫉妒她的年轻与活泼。还好,唐莉闹出了丑事。

  那是一年之后了,唐莉在大婚之前逃了婚。说起来,她也算是千金,到南京读了一年书,就和寒门子弟跑了。听说是为了追求自由与理想。陈家老爷活活气出病来,陈世方从上海赶回来探望。

  是6月的傍晚,天空泛着黑不下来的微蓝。小春去给陈家送熬好的膏方,在庭院里看见了陈世方。他坐在石桌旁,背后是小春踩过四方的新屋子。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颓唐。小春咬了咬嘴唇,凑上去说:“陈少爷,你不要太难过了。为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不值得。”

  陈世方转过头,说:“我不是难过,只是担心我父亲的身体。唐小姐也不是水性杨花,她只是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比我勇敢得多。”

  “你不生唐小姐的气?”小春脸上尽是不信。

  陈世方把手里的一本书递给她说:“送你吧,趁着年纪小,认点字,读读书。”

  小春拿着那本书,一路都在寻思,大家少爷就是面子薄,明明心里怄着气还要死撑。

  世界这么大

  1938年,16岁的小春跟着家里人到上海谋生活。父亲在建筑公司盖房子。母亲在门前挂了牌子,替人缝缝补补。小春手脚利落,嘴又甜,到一家很有名气的茶楼做服务员。里面的生煎馒头最出名,一只生煎四钱馅,一咬一口滚热汤汁泼出来。

  这天午市刚过,人潮渐退,有两男一女走进来。小春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三个人里一个是陈世方,一个是唐莉。还是唐莉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小春,惊讶地说:“呀,是你啊。”

  陈世方迷惑地问:“你们认识?”

  “什么记性,给咱们踩过新房的姑娘啊。”唐莉说着随即就笑了,她拉过小春,指着另一个男人说:“给你介绍,这是我先生苏申岩。”

  那一刻,小春怔住了。她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一个逃婚的女人,带着自己的先生和前未婚夫一起和睦地来吃饭。她理解不了唐莉何以不知羞耻,更理解不了陈世方何以不知羞愤。

  那天三人离开的时候,唐莉特别过来和小春来打招。她说:“有时间,我来找你玩。”

  小春木讷地点了点头。

  原本小春以为这是一句客套话,但后来,唐莉还真的来了。多是在小春下班之后,唐莉带着她去吃上海有名的点心,然后和她谈一点理想,一点自由。

  她还讲了些她和她先生在南京的事。他们是逃出来,躲过一场前所未有的劫难。如今她在南市那边的私立高中教书。小春跟着她去过,简单干净的校舍,有种别样的清爽与朝气。她们还去看了救亡电影,听过一些群情激昂的演讲。

  小春隐约猜到了唐莉激进的身份,但猜不到她为什么会对自己另眼相待。

  有一次,小春好奇地问她:“唐小姐,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那是新安百货的茶室。非常时期,商场的生意清淡了许多,但依然有嘈杂的人声传过来。不远的玻璃电台里,请了女歌星悠悠地唱着歌。

  唐莉说:“能从我们老家出来的女人都不容易。其实,既然有机会来到上海,就应该换一种活法。我想你知道,这个世界这么大。女人不只有一条嫁人的路可以走。”

  小春反问她:“那你还嫁给苏先生?”

  唐莉笑了。她说:“他爱我,理解我,尊重我,我才要嫁给他。小春,将来你也要这样。”

  玩什么之家

  许多年后,小春仍然记得那一天。阳光暖暖的,茶室里浮动着清淡的香气。一切的一切,都因为记忆的增色,散发出氤氲的光晕。

  其实,对于自由,对于理想,对于革命,她都茫然不得要领,但对于爱情,却豁然开窍了。她开始有些明白,当年陈世方为什么要用“勇敢”来形容唐莉的“水性杨花”。她一直封闭的世界,终于发生了缓慢的崩塌与裂变。

  那一年的12月,唐莉和先生一起回了浩劫后的南京。临行前,她把自己的一些书留给了小春。有一本和小春是旧相识。陈世文曾经送给过她,只是不知扔到了哪里去了。上面的四个字,她能认出三个——“玩什么之家”。

  唐莉走后的第二天,小春就敲开了陈世文的门。陈世文对她的到来有些讶然。他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春把那本书拿出来说:“陈少爷,我想读懂这本书。”

  陈世方看了眼书封,说:“想读懂,就要先改掉叫我少爷。”

  “那叫你什么啊?”

  “世方吧。”

  “啊?”小春有点诚惶诚恐,她憋了半天,才说:“还是叫你陈先生吧。”

  陈世方微微笑了。

  那几年,陈世方一直在上海做生意。因为家里有产业在这边需要担当。

  不过毕竟是拿到洋博士的人,身上还是脱不掉儒雅气。他托人把小春送进学校,空闲了,还会自己教教她。小春到也聪明,写字学得慢了点,但识字很快。

  每天放学回来,小春都会陈世方那里报道,帮忙打打杂。或是给陈世方读一读报纸。通常是下午,公司也不忙。陈世方坐在窗子前,泡一杯茶,听小春念纷繁乱世。有一次,读到国内的局势,她忍不住停下来说:“陈先生,唐小姐和苏先生是不是都爱国才会相爱的?”

  陈世方转过头说:“对啊。怎么了?”

  小春的脸,有一点红。她说:“那……你爱什么啊?”

  陈世方朗声笑出来。那一刻,他忽然很想感谢唐莉,在这样危乱肃杀的世道里,把一份单纯留在了他身边。

  他说:“我……爱听你读新闻。”

  一个屋檐下

  转眼一年,小春的父母在兵荒马乱的上海混不下去了。回了老家。但陈世方的父亲却担心儿子的安危,带着心爱的三姨太来了上海。

  陈老爷到的那天,小春刚好也在。三姨太一眼就看见她说:“哟,这不是小春吗?巴巴赶来给我们世方做小老婆了。”

  小春也说不上来,从前听到同样的话,窃喜不已,可现在听着,却扎耳朵。

  她忽然就有了莫名的羞辱感,以及一点点说不出的愤怒。

  还好陈世方在一边解了围。他说:“我请小春来做秘书的。”

  小春没想到他会帮自己说话,诧异地抬起头。陈世方便回给她一份微笑,像一阵晨风,温暖又和煦。

  那天小春告辞的时候,悄悄问陈世方:“为什么这么说?”

  陈世方说:“你应该问自己,为什么会生气。”

  是啊,为什么会生气呢。是因为她终于懂得了自尊与爱的关系吧。小春咬了咬嘴唇,胆怯又勇敢地问:“陈先生,我……我可以……我可以像唐小姐喜欢苏先生那样喜欢你吗?”

  陈世方轻轻握住她的手,说:“如果你怀疑,不就辜负了唐小姐吗?”

  这一年,小春20岁,陈世方31岁。两个生长自不同世界的人,终于走到了一个屋檐下。

  世方

  说起唐莉,小春在1946年见过她。那一年,陈家老爷离世。陈世方关了上海的公司,带着小春去了香港。他们从一位朋友那里得知唐莉也在,只是患了肺病,住在九龙塘薄扶林道的玛丽医院。陈世方和小春一起去看她。

  小春见到唐莉的第一眼,就掉了眼泪。她太瘦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苏先生也在,正用一块热毛巾给她擦脸。

  唐莉见到小春,一瞬来了精神,昏暗的眼睛有了往日的光彩。她说:“你们怎么来了?”

  小春说:“听世方的朋友说,你在这儿。”

  唐莉一怔,打趣地问:“不叫陈少爷了?”

  小春抬头看了身边的陈世方,脸红了。

  她从背包拿出一本陈旧的书,说:“你送我的书,我都读了。特别是这一本《玩偶之家》,我天天都带着。”

  唐莉拉过小春的手,看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微微地笑了。戒指上,镶着枚暗蓝的宝石,幽幽的,散着温柔的光。就像是某一年上海穿窗而入的阳光,绚丽而清凉。两个女人坐在茶室里,享用着乱世中一刻难能可贵的安闲。

  有时候,人是需要一点点拨才会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和如何被一个人去爱。

  小春终是嫁给了她从13岁起就喜欢的男人。

  只是,她不是以13岁认为的方式,嫁给了他。

  文|岑桑 编辑|简洁 设计|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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