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头两地挖

  若不加约束,不出几年,古窑址必将消亡

  温州乐清和永嘉两县交界处,有个小山头,蜷缩在大山脚下,名叫龟山。我登临大山之巅,鸟瞰四下,龟山越看越像一只探头探脑的龟,龟脑袋伸入乐清境内,尾巴则落在永嘉那边。

  龟山旁的大山,照例有名有姓,叫做“凤凰山”。江南到处有凤凰山,杭州的凤凰山是南宋皇宫遗址所在。我看不出大山哪里像凤凰,也许该飞到太空俯瞰才行。风水先生踏勘地理,大概需要这样的制高点。

  我来龟山不寻风水,是为了发掘古窑址。据散落的碗碗盘盘、坛坛罐罐,这是五代的青瓷窑址,与越窑面貌类似,因为地属温州,大家就说是“瓯窑”。其实,两者大同小异,青瓷出于温州叫瓯窑,出于宁绍地区叫越窑。

  考古发据是乐清方面的主张,而窑址的分布范围又多半落在永嘉县。我们固守乐清一隅,不敢越境半步,任凭遗迹遗物延伸进入了永嘉境内。考古发掘从来不是单纯的科学探索,我们有时考虑问题跟乡镇干部没有两样。乐清地头的青苗赔偿,我们就与乐清人谈判,永嘉地头的占地补贴,又跟永嘉人讨价还价。既然在乐清地头做事,就别动永嘉的一草一木。

  大家都说考古发掘是“神奇之旅”,电视上经常这么演:在考古人小心翼翼的手铲下,千年前的遗址,终于撩开了她神秘的面纱……

  本次考古确实“神奇”。我只有半壁江山,白花花的现代坟又占去大半。温州的坟墓呈太师椅造型,习称“椅子坟”。我们在半山腰的考古工作,与其说是挖掘古代青瓷文化,不如说是在现代坟堆里见缝插针,刨点东西。在更高的地方,另有一帮造坟师傅正忙着建造椅子坟。一条简易道路,从山脚直通山顶,穿过窑址区,无数的陶瓷碎片被翻了出来。造坟所需的水泥、块石、石子、砖头,沿着道路搬到山上来。若不加约束,不出几年,古窑址必将消亡,而代之以一片崭新的坟场。

  椅子坟,自山脚蔓延上来,密不透风,疏可走马。山脚下的村庄,洋房林立,阳宅阴宅和谐共处——这是温州乡间的特色风物,本地人习以为常,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觉得触目惊心。

  凤凰山下还有多处较龟山更大的坟地,白花花一片。经常有老人,由家人陪同,来现场考察“寿坟”。温州人素有忧患意识,有些人正值壮年,就为自己准备了百年后的长眠之所。

  造坟师傅说,建造一座坚固的椅子坟,费用从几万到上百万元不等,当地有举债造坟的人家。

  我说:“死者已矣,耗费许多钱,占据许多地盘,何必呢?”

  “人生在世,辛苦一生,死后就应住得舒服点”,师傅头也不抬。

  “死了,还有什么舒不舒服?”

  师傅说:“做个好坟,至少能让后代子孙在清明节更容易找到地方吧。”

  “好坟能管多久,一百年,一千年?眼前的坛坛罐罐,距今一千多年,谁会记得当年的烧窑人?”我问。

  “唉,有了好坟,大家就说这户人家有钱,是个孝子,名声好听。好坟做给死人用,更要给活人看。”

  我在龟山工作的收获,除了获得大量青瓷器,就是读懂了温州的椅子坟——自古及今,人类以最大的激情从事各种劳作,只为换取内心的充实以抵抗命运的苍凉。椅子坟如此,考古发掘亦如此。

  工作结束,我向乐清方面汇报成果:龟山窑址对认识温州古代青瓷生产有重要价值。永嘉的朋友听闻消息,心头一热,说,“龟山这么好,那就来挖掘挖掘永嘉这边的青瓷文化吧”。

  前一年我在乐清那头挖龟山,第二年,在永嘉接着挖。老实说,我反对第二年的工作,因为此前的收获已足够解决问题,扩大发掘面积,两百个罐子和三百个罐子没有太多区别。“量”的简单积累,无法给我们新的知识。

  我时常抱怨重复性劳动的无意义。现在我的心态好多了,就算不能创造新知识,考古发掘至少也可以充实地方的馆藏文物,犹如一座椅子坟,大小多少,总有“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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