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系走出的年轻人

  他们见证了中国动画电影从蛰伏到起航的过程

  2017年2月,程腾从美国回到北京,才华横溢,野心勃勃。

  此前,他的名字一直在母校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被反复提起。在2015年国产动画掀起行业热潮之前,他和李夏导演的动画短片作品《红领巾侠》已经在网络上广泛传播,这让他几乎成为了动画江湖上的一个传说,被关注国产动画的粉丝尊称为“豆神”。

  2017年7月,《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在北京四惠的一家咖啡馆里见到了程腾,此时他投入到动画电影《姜子牙》的制作中已有一段时间。在这个由中传合道发起的电影项目中,他和李炜共同担任导演,工作量极大,每晚加班至十一二点,没有休息日。

  从2016年开始,程腾的母校在毕业季时互联网曝光率便格外高,原因在于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新一批毕业生的毕业短片作品,或在动画表现和技术上被认为“几乎是商业电影的水准”,或有旺盛蓬勃的实验性探索,被网友评论为“看到了中国动画的未来”。

  相比如今的学弟学妹们来说,程腾这批10年前开始投身动画学习和创作的专业人才既是幸运的,也是艰辛的。

  他们是中国当代动画的第一批“晨星”,见证了中国动画电影从蛰伏到起航的过程,在其间经历了困惑、转折、挣扎,又因已经具备创作经验和初步市场探索,成为了如今原创动画的中坚创作力量。

  从“大神”到失落的毕业生

  2007年,中国动画还处于“黎明前的黑夜”。一方面,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所引领的民族原创动画辉煌期已经过去;另一方面,青少年热衷于日本动漫,而电视荧屏上《喜羊羊与灰太狼》正在热播,中国动画创作还徘徊于低幼创作取向,仍未寻到更广阔的出路。

  那年9月,程腾考进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他在美术上很有天分,但选择这所大学的动画专业,其实只是为了追求一个女孩。他回忆,读本科之前自己“总共看了不到十部电影”。

  同年,李夏和程腾成为了同学。和程腾不同,李夏颇有理想主义情怀,小学时就在作文里写想要画漫画,初中时就开始画影视分镜。因为突出的专业能力,李夏一入大学就被尊为“李神”。

  入学不久,二人结为好友,混迹于学校附近的出租屋,无论是学生作业还是商业作品,都经常合作完成。

  程腾和李夏的名字在动画圈被人熟知是在2010年,他们苦熬一年,做出了一个短片——《红领巾侠》。短片讲述一个男孩在课堂上阅读漫画被抓现行,在幻想中和老师斗智斗勇的故事,其中融入了大量怀旧元素:圣斗士星矢、变形金刚、蓝精灵等。在视听语言上,当时大三的李夏对原画、美术、后期合成进行了一系列探索和尝试。

  始料未及的是,短片传播速度惊人,在国产动画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年代,被网友视若瑰宝,甚至有人在豆瓣评论里分析中国动画超越日本的可能性。李夏还在这部短片爆红网络后发表了一篇技术指导文章。

  “‘动院’是从2007级开始崛起的。”程腾回忆,大批优秀毕业短片作品的出现,让老师们叹为“奇迹”。

  然而毕业后,他们需要和现实短兵相接。四年过去了,动画行业的环境并不比他们读大学前更好。

  程李二人的同届同学袁智超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在开始找工作时,“基本上没有想去的公司,做(动画)电影的比较少,也都是低幼项目。我所在的公司虽然说要做电影,但在那里的第一年只做了个MV。”

  而2006级的陈子溢在毕业一年后,仍在一个幼儿教育项目中挣扎。他后来在深圳创立了自己的概念设计工作室,专注于影视、动画、游戏IP的概念设计工作。那几年,从事概念设计成为动画学院毕业生的另一条出路。

  程腾仍然想做商业动画电影。和几家公司聊过后,对当时国内从业环境感到失望的他最终决定留学,前往美国南加州大学。而李夏在国内待了两年后,也远赴美国。

  国外的月亮

  2012年8月,程腾进入南加州大学电影艺术学院学习,这是该所大学最出名的学院,在全美排名第一,造就了不少好莱坞的电影奇才,最著名的便是《星球大战》系列导演乔治·卢卡斯。

  程腾拼着劲“一定要看看外国观众长什么样”。他在这里参加了一些电影首映式,在周围坐满美国观众的环境里,他对市场进行细致分析,研究什么东西会被全球市场接受,他认为自己的创作执念可以为市场作一定程度的“让步”。

  而刚刚进入南加州大学的李夏,则陷入了自我拉扯的困境——他尝试着说服自己服从市场逻辑,但艺术创作的野心又驱使他不断进行艺术实验和自我表达。那几年李夏进行了大胆而新锐的尝试,但并不能算成功,他的作品远没有同时期程腾的作品传播范围广泛。

  2014年6月,程腾的动画作品《天外有天》获得了第41届美国学生奥斯卡银奖,他和女友一起出席颁奖礼,作为第一个获得此项荣誉的中国人上台领奖。

  这是一部关于中国功夫的古典动画短片,讲述了山林里的功夫高手金丝猴和春燕狭路相逢的故事。在做这个短片之前,程腾做了大量工作,比如研究美影厂巅峰期作品的风格,对《山水情》和《三个和尚》进行深度剖析,“研究工笔、大写意、小写意”。

  虽然《天外有天》中国风格浓烈,但传统水墨画的元素在其中却少之又少。程腾认为,一方面,水墨画中的留白艺术让动画的视听语言难以呈现其上,另一方面,水墨画只能构成一种中国元素,要传达中国文化,它只是一种“形”而非“质”。

  程腾的方法是,用更加时尚的手段来表达中国国画和武侠元素,并且试图体现一些西方人难以理解的中国哲学,将中国文化内涵作为“质”呈现。这个带有实验性质的作品,让程腾得以揣度西方人对中国元素的接受程度,得出的结论是:当今美国对于中国文化“质”的接受,远远比不上对中国元素这类“形”的接受。

  从南加州大学拿到硕士学位后,程腾去了梦工厂做联合导演,在美国动画行业留了下来,进一步了解其成熟的创作机制以及完善的工业化生产流程。

  黎明的枪声

  毕业辗转半年之后,袁智超加入了十月动画工作室,做《大圣归来》的故事板。制作初期,由于没有资本支持,项目走走停停,袁智超的选择像是冒险。

  谁都没想到,《大圣归来》在2015年打响了国产动画黎明的第一枪,成为一部里程碑之作。

  受访的每一个动画人都感激《大圣归来》,袁智超现在的微信朋友圈中还保留着当时的票房截图:9.56亿元人民币。

  根据数娱梦工厂发布的《中国二次元产业投资地图》:包括动画产业在内的整个二次元(指人类幻想出来的唯美世界)产业,在2016年共有77起融资事件,共融资24.5亿元人民币;2014年,这个数字为1.62亿元,两年时间翻了约14倍。

  2016年,《大鱼海棠》上映,票房达到5.6亿元。连续两年现象级国产动画电影的出现,也刺激了更多年轻人进入动画专业:2017年,报考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的学生比往年增加50%以上。

  2017年6月13日,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毕业展映,中国传媒大学能容纳1500人的报告厅人满为患,几度暂停展映,进行秩序控制。场内人员包括动画学院师生、往届毕业生和校外观众,以及嗅觉敏锐、想在展映里挑兵点将的动画公司。学生们的联系方式公开在展映中,优秀的毕业生往往会同时收到好几个邀请。

  “每年我们都会招‘动院’毕业生。”追光动画创始人王微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程腾是毕业展映的到场嘉宾之一。几个月前,他在美国突然面临失业风险——由于2016年环球影业收购梦工厂,梦工厂此前的项目大范围停止运作,程腾担任联合导演的电影也在其中。

  这时,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教授高薇华再次邀请程腾,担任筹备多时的动画电影《姜子牙》的导演,这个团队也曾创作过大型动画系列片《淮南子传奇》。

  《姜子牙》虽然使用姜太公垂钓这一耳熟能详的上古神话作为故事引子,但之后却发展为完全不同的富有现代精神的故事。这个项目最有挑战的是,如何将中国古书简洁凝练的故事铺展成符合现代语境的故事,与此同时,保持中国古典风格和韵味。

  受题材吸引,程腾回国了。

  和当年做《红领巾侠》时一样,程腾和李夏再次合作,后者在《姜子牙》中担任联合导演。

  而此前从事概念设计工作的陈子溢,则担任了《姜子牙》的概念设计师。随着概念设计在动画中的重要程度日益显现,他又重新回到动画行业中来。

  用自己的故事开宗立派

  一个动画电影项目的运作动辄耗时三年,没有强大的体力支撑和精神耐力,无法应对这样的消耗。

  “调整好作息,锻炼身体。”这是王微给年轻动画人的忠告。

  “我希望年轻人才做项目时要有领导力和支持力,带领团队让项目按合理的节奏走,决不能按照做短片作品的方法,死拼两三个月做出来,而是要有计划和耐力。”王微说,“‘动院’的毕业生很优秀,但是你会发现他们还需要时间磨练,而不能光靠才华和热情。”

  在高薇华看来,程腾和李夏的国际化教育及实践经历,为《姜子牙》项目的运作引入了一些国外的生产机制与创作理念。

  在皮克斯工作室实习过的李夏,注意到了皮克斯工作室和迪士尼公司的创作协作机制,这是中国动画行业亟待学习的。

  “一直以来,中国从业者对创作机制的理解是金字塔,导演在顶端戴着王冠。但实际上皮克斯和迪士尼倡导的是倒金字塔,所有员工在导演上面,导演和两三百个员工角力,进行创作协作,把握这个金字塔的平衡。”李夏说。

  在李夏看来,中国大多数动画工作室仍被“导演一言堂”的创作机制所统治,这不利于员工发挥创造力、达成团队的凝聚力。“中国动画现在最缺乏对团队合作知识的理解,我们想把这个‘倒金字塔’结构带回来,形成新的创作协作机制。”

  除了导演,程腾对于成为创作型的制片人也有兴趣。这类创作型制片人在迪士尼公司比比皆是,比如动画电影部制片人兼高管莫林·唐莉,不仅发行和制作过《美女与野兽》《小美人鱼》《阿拉丁神灯》,同时也担任过《狮子王》的编剧。

  由于《姜子牙》的创作团队偏“学院派”,高薇华坦承,团队对市场的判断了解还不够深入,在这方面,投资方光线传媒和旗下的彩条屋影业已经有发行《大圣归来》《大鱼海棠》和《大护法》的经验,能够帮助团队里的年轻人洞察中国市场。

  如今李夏已经度过了自我拉扯的阶段,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他数次强调对结果和目的性的看重,并开始关注观众的心理预期。

  经历投资井喷后,动画行业中盲目捞金的作品入水无声,成为“炮灰”。“市场还没有稳定下来,正是拓荒期,现在大家都单枪匹马,都觉得以后自己会是土地的‘王’。”李夏说。

  未来谁是“王”还未定,确定的是程腾、李夏这批毕业生已走入而立之年,陆续成为行业里的核心创作力量,而从1500人报告厅走出来的年轻人,进入动画公司后还要从边缘性角色做起。

  彩条屋影业CEO易巧对本刊记者说,如今中国动画不缺人才也从不缺技术,新一代大师很可能涌现出来,建起一座座高山:“更年轻的一批人才要不断翻过这些高山,用自己的故事开宗立派。”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刘佳璇 特约撰稿李冰洁/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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