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昆明出生、长大,后来上学、工作、结婚、生子都在这里。昆明仿佛是我的一部私人电影,胶片永远存放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家最早是住在武成路上的福寿巷。这条巷子不长,里面藏着四五个四合院。我家住的这个四合院古老得发霉,墙根爬着青苔,画栋雕梁上结着蜘蛛网,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建造的了。院子里有口水井,盛着一轮月亮,这是我睁开眼睛最初看见的世界。
武成路街道两边都是鳞次栉比的铺面,所有的房子都坐北朝南,所以街道是东西向的。
太阳升起时,武成路的铺面和二楼的玻璃窗子将亮未亮,街道两边已经摆着一只只木桶,那是农民自动摆的,住户每天早晨到大街上来倒马桶,这是农民的黄金,他们把它挑回地里,就是最好的肥料。
将近中午,街道上铺子开门的声音就响起来。铺面的门是一块块可以拆卸的门板,开门的时间一到,店员卸下门板,将它一摞摞地捆好,放在一旁。这些门板都标着号码,每一块都有自己特定的位置。我很喜欢看店员卸门板,他卸下一块,铺面就亮起来一块,直到铺面最深的地方都亮起来。然后他洒水、扫地,第一个顾客已经在一旁等着了。武成路上有布店、土杂店、五金店、拍卖行、文具店、裁缝店、中药铺、教堂、餐馆、茶馆、电影院、大人书店、小人书店、理发店、浴室、照相馆、卖烧饵块的……这是为过日子、为人们一生而存在的街道,各种设施足够你流连一辈子,不必再远走高飞。
五一电影院那一带最热闹,那里是武成路的中心,货郎都集中在那里。五一电影院的售票窗是个比我的头稍微大些的小洞,售票员有时候坐在里面打盹。我就知道这时候看电影的人不多,可以混进去了。我偷偷地钻过门口挂着的黑帘子往里拱,查票员抱着手电筒坐在椅子上打呼噜。电影已经放了一半,我找个空位子坐下,贪婪地看起来。正在放《地道战》,这部电影我已经看过一百次,几乎背得出每一句台词,演员演到哪里,还没有开口说话,我就把台词模仿着他的声音说出来了。
每年春节要到的时候,父亲就带着我们三兄妹去裁缝铺做新衣服。裁缝是个戴眼镜的伯伯,量裤子的时候,他总是捏捏我的腰说:娃娃,站直了。这句话影响我的一生。我的裤子一年比一年长,站直了,才量得准。类似的话也来自我母亲,这句话她对我说了一千遍:于坚,走路,要抬头挺胸。
那时候我父亲英俊年轻,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他总是吩咐裁缝用最好的布料和最新的样式给我们做衣服,他并没有多少钱,那时候这个国家谁都没有钱。这使我从小就对高贵的事物、现代的事物怀着向往。
翠湖是我的天堂。武成路几乎每条小巷都通着翠湖。我小时候在里面学会钓鱼,学会游泳,后来考大学的时候在里面背习题,恋爱的时候在里面找座位。现在经常去里面听民间音乐会,翠湖每天都有数十个自发的小型音乐会在举行。闹市里藏着这样一个林木幽深、湖光潋滟、庙宇林立的地方,真是福气。对于本地居民,翠湖是一个“教堂”那样的地方,里面供奉的不是上帝,而是原生态。这个教堂教你道法自然,顺其自然,自然而然,天然、安然、怡然、悠然、淡然、浑然、阒然、释然、飘然、幡然……
翠湖中间有个图书馆,是个《红楼梦》里面潇湘馆那样的地方,玻璃窗,外面是湖影波光,周围是长廊柳树。我青年时代经常在里面读书。西南联大时代,许多作家诗人都在这里看书,图书馆里面的座位是藤椅、条凳,什么椅子都有,还有草墩。桌子是长桌,桌子边被各种袖子磨得发亮。我有时候闻见沈从文的长衫的气味,有时候瞥见汪曾祺躺在藤椅里打鼾。书藏在二楼,你查到要看的书,写在卡片上,楼上的图书管理员就把书装在一个吊着绳子的藤编篮子里放下来。
我家在20世纪80年代搬到翠湖西面的西仓坡。我家在四楼,楼下就是诗人闻一多被枪杀的地点,从我家的窗口可以看到后人为他立的殉难碑。我把这个看成我与诗歌的一种缘分。有一天我带着一大群诗人来到这里,点上红烛。
五华区因为五华山而得名。后来,我家搬到五华山上,住在一个机关大院里。五华山上立着钢架巨塔,是民国时期模仿巴黎埃菲尔铁塔建的。它是昆明最高的建筑。昆明的少年们要比谁的胆子大,就去爬那个铁塔,爬到顶上的是好汉。铁塔在高原吹来的大风中摇晃,随时要散掉似的,我在塔下面听着它哗啦响动,双腿发软。我一直想爬上去成为好汉,但是我始终不敢。我的同学中有人爬到了顶,他成了我们班的老大,男生都听他的。多年后,我登上巴黎的埃菲尔铁塔,我坐着电梯上去又顺着梯子走下来,仿佛我终于成了好汉。
在五华区,我结识了许多相处一生的朋友。他们有诗人、艺术家、画家、音乐家……我经常感觉这地方正在发生着“文艺复兴”。我们在尚义街六号谈过这个话题。我记得那些遥远的夜晚,我们这些将要成为诗人、作家、艺术家的人在武成路与翠湖之间的街道小巷闲逛,彻夜长谈。
有一回我正在翠湖边上发呆,忽然有人用一叠纸在我头上敲了一下,啊,是诗人杜宁,他刚刚写了一组诗,正在到处找读者呢。
从春到秋,总是有人在某栋小楼的二楼吹笛子,有人在用老唱机放肖邦或者贝多芬的某一乐章,有人在一棵老树下讲故事,周围竖着一群麋鹿般的耳朵,有人在弹吉他,有人在拉手风琴……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并非古代的传说。
有一次在火车上,大家说起自己的家乡,这个世纪流行的风气是“生活在别处”。八个人,七个都以在外面奋斗为荣,在深圳、在纽约、在北京、在巴黎……只有我说,哦,我是昆明人,我在那里住了一辈子。大家很惊讶,我接着告诉他们,我是个诗人。
(薛春燕摘自《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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