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贵族休闲活动,偏要挤进《周礼》《礼记》
假如中国上古时代就有“专利版权保护法”的话,那么伏羲、黄帝、神农氏一定都是腰缠万贯的发明家,因为后人总爱把各种各样事物的发明权归到他们名下。弓箭,据说是黄帝手下一位能人创造的。
假如实有黄帝其人的话,想必他来自传说中的“英雄时代”,用现代学者的话说,也即新石器时代晚期华夏部落联盟的首领。但是,根据考古发现,弓箭却在更早的时代就已经出现并流行了。《周易》有“弦木为弧,剡木为矢”一说,可知原始的箭镞许多是用竹木制成的,竹木如同我笔下的文字,容易腐朽,所以留至今日的上古实物极少,或者说几乎没有。
好在有大量石箭镞、骨镞的存在,我们知道,山西朔县峙峪村的旧石器晚期遗址就有石镞,屈指算来,距今近三万年,这可比三皇五帝时代“古”多了。
弓箭一经出现,就迅速地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我们的祖先在旷野中遇着猛兽,再也不必冒险去近身格斗,远远地躲在角落,放个冷箭,看着庞然大物,轰然倒地,真快活啊!弓箭不仅用来对付畜生,也可以对付同类,各部落之间的火并与战争,最能刺激弓箭技术的进步。在众多的史前遗址中,偶尔发现过被箭镞射杀的人,历经千年,皮肉无存,干枯的骨架上,赫然插着一枚石箭头。无怪乎古人在《周易》中惊呼“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弓箭真厉害啊,可以威霸天下。
进入青铜时代后,铜箭镞逐渐取代石镞。1994年,我还是个学生,为了配合三峡水库建设,在重庆万州武陵镇的某山头发掘一座古城址,出土了许多西汉时期的铜箭镞,形式多样,结构复杂,为箭镞绘图,特别费功夫,被老师纠正了很多次,才算完成任务。工作后,在浙江桐乡发掘良渚文化遗址,都是石镞,形式简单多了,有万州的经历在前,绘图简直不费气力。
看过地下东西,再看先秦古籍,关于弓箭的记载很多。作为贵族的重要技艺,“射”为《周礼》规定的“六艺”之一。射箭既是杀敌卫国的技艺,也是修身养性的活动,比如,王子公孙热衷射靶或者打个中山狼什么的,明明是贵族休闲活动,偏要挤进《周礼》《礼记》。戴上“礼”的帽子,俨然成了国家大事。上行下效,乡下的年轻人,也不甘平庸,每逢射箭比赛,上上下下,热闹得很。
在古代的绝大多数时期,若有一手百步穿杨的绝技,绝对受人尊重。汉武帝时期的名将李广,一次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如此神力,只有射落九个太阳的后羿可比;盛唐的王昌龄仍在咏叹“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水浒》中的神射手花荣,绰号“小李广”,善用飞石打人、百发百中的张清,人称“没羽箭”。
说来惭愧,虽然我们的民族向来推崇弓箭,崇拜弓箭手。但是,北方的草原民族,所谓的“戎狄蛮夷”,在弓箭这个项目上,似乎总领先一步、高明一点。战国时期,赵武灵王向胡人学习了短袍和骑射,就很威风了一阵。宋代的文人总说“一支笔横扫千军”,可终究不敌“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及其子孙。明朝的威武大炮轰死了努尔哈赤,终究也挡不住长于骑射的满人入关。清朝的皇帝,歌舞升平之余,也时刻不肯放弃骑射的传家宝,故宫博物院藏郎世宁画的《乾隆行射图》,如此矫健的真龙天子,真不多见。可惜,后来的“八旗子弟”却几乎成了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代名词。话说回来,即使他们拉得动弓箭,也未必能招架得住洋人的坚船利炮。
近代中国,受挫感太深,心灵创伤,至今犹存。今天,我们与洋人们一样,都已经不拿弓箭当武器了。但射箭仍然是奥运会的比赛项目,尤其是女子射箭,中韩两国几乎要垄断所有的金牌。每当看到洋人站在台下,看着领奖台上的中韩运动员,注目着冉冉升起的中韩国旗,神情羡慕。我们这些曾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民族,是否会因此而稍觉心安?
郑嘉励:专职田野考古,业余从事杂文写作,既为个人抒情遣怀,也为考古工作者与大众之间的情感、趣味和思想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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