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只想拍摄海滩,但军人在我的照片里看到了悬崖
很多时候,一个摄影师拍下一张好照片,并不是他的技术有多高明,而是他幸运地在场。
一对恋人、摩托车、海水、远处的地平线这张照片拍摄于一个看起来与世隔绝的小渔村,安宁、静谧、与世无争的氛围。
在某一次展览上,策展人把它放得很大,几乎铺满了整面墙。“照片很宁静,但同时给人一种紧张感,我总感觉这对恋人身边,萦绕着不祥的气息。”有一位朋友经过它的时候,说出他的直观感受。
实际上,他和我都知道,这是在中东旅行时拍下的一张快照。
我已经记不得我在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吸引了我。但当我把照片冲洗扫描出来以后,自己也感受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宽阔安静的海平面,甜蜜的恋人沉浸在无言的世界里;泛着白沫的海浪向摩托车冲刷而来,眼看就要冲到他们脚底下,但他们岿然不动。
再仔细一看,这哪里是海滩啊,应该是一处悬崖。如果男人踩一下油门,他们尽可一跃坠入大海。
这是一种二维世界带来的幻觉。我一开始以为它只出现在屏幕里,但是当我把它打印出来,这种错觉依然存在。
宁静与紧张,一如海滩与悬崖。
照片呈现的是静态的场景,背后是无限延展的一个个线索。
那些游曳在海上的船只,是伊朗海上巡逻队在巡视海防,这里离对岸美军驻扎在阿联酋的海军基地,只有半小时行程。
看过根据真实历史事件改编的电影《逃离德黑兰》的人,大概会记得上个世纪70年代末那场震惊全世界、解救德黑兰大使馆人质的“鹰爪行动”。当时第二组直升飞机队列,大概就是从这里掠过波斯湾,进入伊朗领空,在德黑兰南部一个叫做沙漠2号的地方待命的。
如果我把镜头稍微往右转四十五度角,还会有另一片“风景”。那是另一个插曲。
就在我拍摄这张照片前一天的清晨,我正在附近海边拍摄打鱼归来的伊朗渔民时,几个士兵突然走上前来盘问,并把我带到兵营里关押起来。
他们检查了我的背包和所有的相机,叫来吓得半死的旅店老板,验看我的护照(在伊朗住店的话,客人的护照都是由店家帮忙看管的)。最后,他们干脆删掉我数码相机上的所有数据,才放我离开。
为了保护自己的成果,我据理力争。也许是为了让我彻底服气,一个军官拿起我的相机,把其中一张照片慢慢放大。在一个饱经风霜的渔民身后,在一个占据了整个画面不到百分之五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一堆沙包,里面伸出一根特别长的管子——那是一台打美国飞机的高射炮!
“这里是军事禁区哦,游客不可以随意拍照。”军官微笑着,用阿拉伯语跟我说。
作为摄影者的我,本来只想拍摄海滩,但军人在我的照片里看到了悬崖。
“当许多东西由于岁月的消耗而衰老的时候,当悬崖为它们下面的海水所腐蚀的时候,我们也看不出它们每次失掉了多少:自然就这样永远用不可见的物体来工作。”这是古罗马哲学家、原子论的先祖卢克莱修在他的《物性论》里的一段话,记录了他对大自然诗意又不失理性的观察。
就像中国人相信水滴石穿,卢克莱修也坚信,总有一天,汹涌而来永不停歇的海水会把悬崖夷为海滩。
悬崖轰然矮化为平地,过程依然神秘而不可见。这张照片却以最本分的方式,为他的原子论证作了一个玩笑般的小小注解:也许不需要经年累月的拍打,我们照样可以瞬间让悬崖成为海滩,或者让两者合为一体。正如你看到的宁静,和我看到的紧张,它们像那对恋人一样,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
是的,总是这样的——人们只是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而对不想看到的东西,往往视而不见。照片不但没有改变这一点,反而成了被利用的工具。
朱英豪:摄影师,旅行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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