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县三胡 标绩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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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3-24 16:32

  安徽泾县地处皖东南,山川秀润,草木华滋。灵气所钟,人聪物华。丹溪胡氏世衍书香,业儒传家。近世以来,胡朴安、胡怀琛兄弟积学博闻,撰作勤劬,宏著等身,膺誉当时。怀琛子胡道静文脉薪传,掬毕生学力才力研治《梦溪笔谈》,专积有成,学术识断,誉闻海内外,堪称老树新枝竞春华。

  一

  胡朴安(1879—1947),原名韫玉,字仲明、颂民,号朴安、朴庵,别署有忭、半边翁。室名安居、朴学斋。其父爱亭公弃商为儒,在外处馆授徒,家境清寒。少年胡朴安从事种菜、舂米、劈柴、担水等繁重体力劳动,以减轻家中生活压力。劳作之余,他攻习经史,广泛涉猎各类书籍,冥索默求,苦读不辍,学终大成,其在《言志》诗中自述“我志与人殊,我怀与古似。贱不耻泥涂,贵不荣朱紫。高亦不求官,卑亦不求仕。不学时世妆,任人誉与毁”,捐弃举业,到外地蒙馆教书。后以顾炎武提倡的开垦利国利民为榜样,一度在芜湖万春圩垦荒。1906年,他与弟弟胡怀琛赴沪,先后任一家纱厂和面粉厂会计以谋生计。不久,他参加国学保存会,任《国粹学报》编辑,并成为南社早期成员,与叶楚伧、于右任等是南社诗文创作的中坚分子。民国肇建,胡朴安先后在《民立报》、《太平洋报》、《民报》等七家报社担任笔政。其后,出任中国公学、复旦公学、持志大学、暨南大学、上海大学等十所高等院校教授,布衣蔬食,教学自养。1930年,应挚友江苏省主席叶楚伧之邀,任江苏省政府委员兼民政厅长。他为人诚信,为官清正,为官为民均不忘书生本色,其南社社友王文濡认为儒生不应出仕宦途,移书责让:“宿学如先生,雅望如先生,教铎本有生涯,名山非无伟业,而乃恂故人之请,为厚禄之干,卿本佳人,何忍自污?甚为先生不取也。”胡朴安襟怀坦荡,不以为忤。周退密、宋路霞《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中评价胡朴安“白首穷经朴学翁,论诗读易惬深衷;书生本色依然在,不为移文唱恼公”,即指此事。不久,胡氏挂冠辞归,仍以教书著述为业,一意治学。抗日战争胜利后,胡朴安任复刊后的《民国日报》社长,并任上海通志馆馆长。

  胡朴安一生嗜书。幼好读书,对家中藏书发箧翻阅,尤喜杂书。他从年轻时即开始积书而藏,每到古旧书店即倾囊不吝,车载而归。有一次花耗一百二三十银元购得两千余本文字学之书。他在《朴学斋丛书》的《余墨》序中自述购藏书籍的经过:“性喜书,不问版本美恶,遇有适用者,无论经、史、子、集,辄节衣缩食以求之。久之,积有十万余卷,庋于楼中,除坐卧一席之外,余皆置书,无转折周旋之地。日夕披览,有上下三千年之观,纵横九万里之意,不自觉其楼之小,及廛肆之尘嚣也。”他的南社友人郑逸梅在《国学大师胡朴安》一文中以亲历所见记述胡氏家中满坑满谷的藏书,并引胡氏所说:“矜宋诩明,非我辈寒士力所能及,我不勉为之也。”胡朴安藏书以经部为主,尤以小学类最为完备,达四百五十余种之多,其中不乏明、清精椠。清代及清末民初的诗文集达千余种,泾县胡氏家族历代著述一百五十九种,其中稿本二十一种,多经胡氏手披目验,且有不少题识。

  胡朴安还因书结友。1923年10月11日,他在上海福州路上的来青阁书店购得一部影印本《邓析子》,为陈乃乾所刻印。陈乃乾(1896—1971),浙江海宁人,古籍版本目录学家,为清代著名藏书家陈鳣后裔。1921年夏,他从坊友杨寿祺处购得一部明初黑口刻本《邓析子》,为宁波李芷汀家中故物,系从缪荃孙遗书中散出,书仅十余页,且诸家书目均未著录,是传世最古的刻本。此书相传为春秋末邓析所著,虽然其真伪历来聚讼纷然,但仍为藏书家所重。陈乃乾获致此书,诸多友人和藏家纷纷瓻借抄副,张元济也致函陈乃乾请求借观:“明初本《邓析子》实属罕秘,所举佳处,闻之神往,甚望早日翻雕,以先睹为快也。”为此,陈乃乾于1922年自费以金属版按原样影摹登梓百部,分赠友人,剩余部分托来青阁寄售。胡朴安购得此书后,以家藏宋崇文局本《邓析子》校勘,以为“此本错误极多,在崇文本之下”,遂以《陈氏景印明刻邓析子》一文加以评骘,发表于1923年10月17日《民国日报·国学周刊》。陈乃乾获读此文后,以公开信的形式回应胡氏指疵,发表于10月31日《民国日报·国学周刊》,对何为善本与影印此书的动机加以解说,他本人藏有五种《邓析子》,即子汇本、景抄丁氏旧藏明刻本(即《四部丛刊》本)、指海本、刘氏复宋本、崇文局本。购得明初黑口刻本《邓析子》后,陈氏取诸本参校,斠订异同,撰成《邓析子校释》二卷初稿,有待更定。本想与影印此书合印一册,因朋友闻知索观,于是先影印百部,以便传借。同时指出,刘氏复宋本自托于宋,但绝不见史乘著录,尚属存疑。丁氏本号称明初刻本,实为嘉靖年间诸本汇刻本之一种;子汇本刻于万历年间,字句最为通顺,自嘉靖以后,刻书者每好据臆径改,子汇本亦然。而胡氏所据崇文局本即据子汇本翻刻,原本面目尽失。书贵初刻,此明初黑口刻本《邓析子》,“固传世诸子中之最旧刻本也”。并向胡氏表示:“倘蒙约晤,无任感幸。”胡朴安回信称:“尊著《邓析子校释》,仆未获奉读,致有自欺欺人之语,殊为冒昧,谅贤者不为介介也。”并谦称:“仆耳目颇狭,所见《邓析子》仅崇文一种,颇思急读尊注校释为快,迟日稍暇,当走谒也。”二人鱼鸿往还,因《邓析子》版本之争而结缘,气类相通,成为深相契合的朋友。1929年,其侄胡道静拜陈乃乾为师,得陈师殷施诲励,受贶良多,抽蕊得华,终成古籍版本专家。1929年,陈乃乾将所辑五种《邓析子》以《〈邓析子〉五种合帙》,由中国学会影印出版。

  胡朴安勤于舌畬笔耕,著撰等身。先后撰成《易经学》、《诗经学》、《校雠学》、《中国文字学史》、《中国训诂学史》、《古书校读法》、《俗语典》、《中华全国风俗志》等六十余部,老友郑逸梅说他:“前人谓‘俞曲园拼命著书’,实则安徽泾县的胡朴安也是拼命著书者之一。”1939年,胡朴安突患脑溢血,半身不遂,病废家居,以“半边翁”自称。胡朴安原住二楼,藏书在三楼,为读书治学方便,艰于步履的胡朴安搬到三楼居住。常由两人扶持,略可行动。凡四五年不下楼梯。胡朴安不服偏瘫,虽病体日颓,仍然惜阴争晷,含毫吮墨,专心撰述,白首弥敦。所著《周易古史观》、《庄子章义》、《儒道墨学说》、《中庸新解》等化古出新,成一家之言。一生撰著逾百种,约六百万字,编刊丛书七种,时人以国学大师誉之。

  胡朴安能诗,与南社友人多有唱和之作,留有大量诗作,如《歇浦集》、《志学集》、《闽海集》、《北游草》、《悦禅集》等多部,编有《和陶集》、《和范石湖田园诗》等,著有《朴学斋曲存》。除著作外,还编有《国学汇编》、《朴学斋丛书》、《清文观止》与《南社丛选》等。

  天不慭遗。1947年,患有肝癌的胡朴安遽尔奄忽,一瞑不视。其哲嗣胡道彦等遵父遗嘱,将胡氏藏书十万册捐入合众图书馆,得书三千一百八十部,编成《泾县胡氏朴学斋藏书目录》,后归入上海图书馆。

  二

  胡怀琛(1886—1938),原名有怀,字季仁,号寄尘,别署秋山。室名百瓶花斋、波罗奢馆。幼年由其母口授唐诗,四岁时已琅琅成诵,六岁从兄朴安学习“四书”,独钟情于诗。十岁时参加童子试,对试卷上所题经书策文全然不顾,挥笔赋诗一首:“如此论才亦可怜,高头讲章写连篇。才如李白也遭谪,拂袖归来抱膝眠。”交卷而出。弱冠时应试,因不避康熙帝讳被黜,遂绝意科举,萌攘夷复汉之志。在赠友人蒋万里的诗中抒发心声:“丈夫有怀抱,志在斩可汗;不然仗神剑,慷慨诛阿瞒。安得守故乡,蹉跎凋朱颜?”此后,负笈上海,在南洋中学、育才中学求学,接受新式教育,对古诗文研治尤力,兼及诸子百家之学,窅然有深造意,并对明代科学家徐光启和西方传教士译撰的自然科学著作爱不释手。1910年,他与乃兄朴安一起加入南社,并与柳亚子义结金兰,成苔芩之交。1909年,胡怀琛任《神州日报》编辑,激扬文字,鼓吹革命,并毅然剪辫,以示反清的决心。

  辛亥革命以后,他协助柳亚子编撰《警报》。后因《神州日报》有诋毁孙中山、排斥国民党的文章,胡朴安义愤填膺,胡怀琛也愤然辞职以示抗议。兄弟二人同来《太平洋报》工作。1916年,胡怀琛奉命出任京奉铁路编译局科员,目睹官场腐败,狷介桀骜的他仅在职半年,即辞职南返。其后,他在沪上中国公学、沪江、国民、持志等大学任教,并在广益、进步、商务等书局任编辑,以教书授业和著书立说为生。胡怀琛注意初等教育,热心平民文化的普及,春风化育,培养出不少专门人才,如诗歌史专家陈友琴、古典文献专家顾廷龙、考古学专家蒋大沂,华枝硕满,桢楠成才。沪江大学是美国人主办的教会大学,校长魏馥兰深谙汉学,曾将李白、杜甫的诗译成英文。他欣赏胡怀琛学殖深厚,教学能自编自选教材讲义,讲解融澈,由浅入深,由精至博,兴味无穷,尤精诗道,且能将英国著名诗人济慈、拜伦、雪莱的诗译成律诗和俳句,准备延请胡氏主持沪江大学国文系,并拨出校内一幢小洋楼供其居住。附带的条件是让胡怀琛皈依基督教。当时,胡怀琛居住之地距沪江大学约五十里,居住隘仄,号称“螺室”。对于魏馥兰校长的提议,胡怀琛断然回拒,并辞职别谋枝栖。他在中国公学的同仁王云五时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长,邀胡氏到编译所工作,主编《小说世界》,编著、修订多部教科书,并参与《学生国学丛书》、《国学基本丛书》的编写。胡氏选注了《史记》、《柳宗元文》、《归有光文》等,校点了《算经十书》、《读书杂志》、《经传释词》等书。七八年间,还先后出版了自著的《胡怀琛诗歌丛稿》、《中国文学辩证》、《简易字说》、《今镜花缘》、《十年旧梦》、《中国寓言研究》、《中国文学史概要》等多种著述。1932年初,“一·二八”之役,侵华日军轰炸上海,商务印书馆及其东方图书馆惨遭兵燹之劫,胡怀琛的家也毁于战火,他应柳亚子之邀到上海通志馆,编纂《上海市通志》;同时搜考有关上海文献典籍,编成《上海的书目提要》。据馆长柳亚子在《亡友胡寄尘传》中回忆:“君素博洽,有所询,辄详疏原委以告,而年又长,馆人以是咸尊礼为祭酒焉。”

  胡怀琛擅诗。他与柳亚子在南社诗人中享有盛誉,以“一狂一狷”活跃于清末民初的诗坛。《胡怀琛诗歌丛稿》收有其创作的《秋雪诗》、《旅行杂诗》、《四时杂诗》、《新年杂诗》、《天衣集》、《神蛇集》、《秋雪词》、《新道情》、《放歌》、《今乐府》等诗作。1912年柳亚子作《胡寄尘诗序》,称:“寄尘则少年英俊,方有志于经世之务,出其余绪,作为小诗,清新俊逸,朗朗可诵,视世之涂棘以为工者,夐乎异矣。”后更称胡氏之诗“味在酸咸外,功参新旧中”。

  胡怀琛治学涉猎哲学、诗学、文学史、地方志、目录学、考据学、文学理论、小说、诗歌、儿童文学、初等教育等多个领域,笔健产丰,著述达一百七十余种,五百余万言。在国难时艰的年代,在沪二十六年,迁居二十六次,境况艰窘,撰述勤奋,执志不回,实属难能可贵,实践了他早年立下的誓言:“奋斗,奋斗,为了人类,不是为了自己。”

  胡怀琛家富藏书,芸帙盈室,以弆置蒙学书被友人视为“特异”。民间蒙学课本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之类,旧时私塾开蒙广为使用,用毕即弃如草芥,未被收藏家青目,而胡怀琛认为此亦为中国古文化之一叶,对此广收博采,精淘细漉,积数十年之功,收得历代刻本、抄本、油印本、翻译本多达数百种之巨。其中有王升撰《三字经训诂》、王甫辑《三字经故实》、赵德《大三字经》、章太炎重订《三字经》,以及英汉合编、法汉对照《三字经》,释教和医学《三字经》等二十七种。《百家姓》有《百家姓考略》和《百家姓三编》等。《千字文》有《千字文释义》、《续千字文》、《女千字文》、《绘图新千字文》、《千字文音释》和蒙汉、英汉对照《千字文》等二十一种。《千家诗》六种和《神童诗》两种版本。此外,历代蒙学书琳琅满目,如《弟子职注》、《仓颉篇》、《李氏蒙求》、《小学韵语》、《天文歌略》、《龙文鞭影》、《三才略》、《群珠杂字》、《声律启蒙》、《四言便谈》、《字学举隅》、《课蒙易晓》、《干禄字书》、《训蒙五种》、《绘图四字鉴》、《对类引端》、《史鉴节要便读》、《幼学歌》、《日记故事大全》、《家塾蒙求》……胡氏寝馈其中,怡然忘倦,逐一比较研究,编制书目,加以论列,撰成《蒙学考》。正如周退密、宋路霞《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中所云:“室有名花累百瓶,千千三百亦垂青;于无人处矜孤赏,抬首明河有此星。”此外,胡怀琛着意对外籍和中国少数民族作者的诗文集加以珍藏,作者有日本、朝鲜、越南、俄罗斯等籍,少数民族有蒙、满、回、维吾尔族作者,时限自元至清末各种刻本、抄本,多达千余种,均为稀见罕得之属。胡氏原拟在此基础上编刊一部外国人写的汉诗总集,名为《他山诗抄》,后因“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胡氏不幸离世,仅成《他山诗抄书目提要》稿本一册。1938年1月18日,身体羸弱的胡怀琛因长期胃疾,壮年不寿,怅隔人天。1940年,胡氏长子胡道静将近万卷藏书捐入震旦大学,后归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和复旦大学图书馆。

  三

  作为文化世家,泾县胡氏血脉丕承,家风熏染,一门彬彬。子侄辈群季俊秀,弓裘克绍,英年绩学,各有可观。胡朴安长女胡渊,亦为南社成员,雅擅丹青,妙工辞翰,词新句秀,有《南香诗草》行世;侄胡惠生也加入南社,投身新闻界,沪上闻名;胡怀琛长子胡道静尤为卓荦特出,学敏才赡,冰水青蓝,后出更胜。

  胡道静(1913—2003),室名朝宗、海隅文库。少而歧嶷,稚聆椿训,覃思敏悟,克衍家学。十一岁时协助伯父胡朴安编著《校雠学》和《公孙龙子考》,有神童之誉。十五岁入上海精勤学社,听顾实先生讲授《汉书·艺文志》,引发对清代乾嘉学派考据学的兴趣。在伯父和父亲指导下学习古文字学和校勘学,圈读《国朝汉学师承记》,潜心攻研《十三经注疏校勘记》,把“网罗善本,景印留真”的《四部丛刊》作为揣摩版本学的津筏。1928年,胡道静插班考入上海持志大学国学系,转益多师,师从周予同先生学经学史,从吕思勉先生学习中国通史,从姜亮夫先生学习音韵学、敦煌学,从顾颉刚先生学习史学史,从王庸先生学习地理学史,从陈守实先生学习因明学,从辛树帜先生学习农业生物学,从胡先骕先生学习植物学……攻读各门学科的同时,对古代科学技术方面的兴趣浓厚,正在参与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编辑工作的胡怀琛将选题中的《齐民要术》和《农政全书》的处理和发稿工作试交儿子去做,使胡道静得到锻炼,初步掌握了中国古代传统农业技术的概况及其文献,为日后研治《梦溪笔谈》打下基础。

  胡道静在《抄校讽诵六十冬》中回忆治学的经历:“抄集群书,疏证一书,这是从单纯的抄录书史的发展。抄书的作业,是读书学习的奇妙绝伦的方法,幼承庭训:手抄一遍,胜读十遍。”凡是他手抄之书,底本璧还前总要躬录亲校一遍,养成目所涉览,手即记录,写副存储的习惯,自称“逢书即览,握管便录,习与性成”,视为“娱性乐事”。1929年,韶年胡道静贽拜版本目录学家陈乃乾为师,立雪受教,亲聆麈教,屡承敦诲,学业骎骎日进。不久,他购得上海中国书店新刊的严可均校道藏本《公孙龙子》,经与几部明刊本句勘字比,多有异同,而严校本并未俱举标明,遂萌生“尽取诸本校勘、诸家校语汇录”之意。于是,他骈罗清人陈澧、辛从益注本和俞樾《诸子平议》、孙诒让《札迻》中的校语,依次对校过录,用各色彩笔书写,底本上五色灿然。适逢王献唐先生《公孙龙子悬解》刊行,胡道静持之与自己的校本参照循览,多有匡发。193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他的《校雠学》;次年,他的《公孙龙子考》梓行。未及弱冠的胡道静以后起翘秀,慧锋脱颖,雏凤清声,大有鸣凤朝阳、翔飞仰霄之势,头角崭然,享名学界。

  1931年,胡道静大学毕业,因家境清贫,需奉亲赡家,与父亲同入上海市通志馆工作。其间,他撰有《上海图书馆史》、《上海新闻事业的发展》等著作,于1935年出版,此后又出版了《新闻史上的新时代》,堪称“上海新闻史撰述奠基人”。1937年,“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通志馆停办。不久,胡怀琛忧愤谢世。胡道静上奉孀慈,下抚弱弟,艰辛度日。他白天在中学任教,夜间在报社任编辑。孤岛时期,二十五岁的他任《通报》总编辑。1938年3月至4月,因大力宣传台儿庄抗日大捷的消息,被敌伪胁迫停刊。此后,他先后担任《中美日报》采访部主任、《大晚报》编辑、平民通讯社编译,同时为《密勒氏评论报》撰稿。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上海租界沦入敌手,胡道静被通缉,他间关离沪,辗转赴浙江金华、安徽屯溪继续致力抗日新闻工作。抗日战争胜利后,胡道静返沪,出任《正言报》总编辑。

  1949年以后,胡道静有幸从事他喜爱的古籍编辑出版工作,发挥其版本目录学的特长,担任《中国丛书综录》的责任编辑。1956年,他完成夙愿,精心校注的《梦溪笔谈校证》问世。次年,《新校正梦溪笔谈》也正式出版,此书作为《校证》的简本,也是《校证》的补充本。沈括的《梦溪笔谈》与洪迈的《容斋随笔》、王应麟的《困学纪闻》并称宋代三大笔记。此书共三十卷,其中《笔谈》二十六卷,《补笔谈》三卷,《续笔谈》一卷。全书内容宏富,举凡天文、历法、数学、物理、地理、地质、生物、化学、农学、医药、文学、史学、音乐、美术无不涉猎,皆有论著,沈括被视为横跨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的“稀世通才”。书中以大量篇幅记述了中国人在工业、工程技术上的杰出发明,如宋代庆历年间(1041—1048)毕昇创造的活字印刷术,详细记录了其制作的设备与使用方法,从造字、排版到印刷均有首尾完备的描述,雄辩地说明世界上最早的活字印刷术起源于中国。此外,河工高超巧合龙门的三节压埽法,建筑师喻皓的《木经》及其成就,以及指南针、冶金、石油等均被记录书中。英国李约瑟博士撰写的《中国科学技术史》认为,沈括是中国整部科学史中最卓越的人物,《梦溪笔谈》是“中国科学史上的坐标”。

  胡道静对《梦溪笔谈》痴迷由来已久。中学时代,他了解到活字印刷术是德国印刷工人谷腾堡发明的,进入大学前,他读到美国人卡特的《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及其西传》,惊讶地发现活字印刷术这一关乎人类文化发展的重大发明创造是宋代人所做出的伟大贡献,事详《梦溪笔谈》,从此萌生了研究《梦溪笔谈》的动机,与“沈学”结下不解之缘。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气象学家竺可桢、地质学家章鸿钊有专门论述沈括其人其书的文章发表,胡道静留心摘录。三十年代,史学家张荫麟撰写的《沈括编年事辑》出版,对胡道静颇有启迪。由此,胡道静对《梦溪笔谈》的研治一发不可收,数十年间专精亶力,矢志坚笃。他在大学课余时间,到合众图书馆、明复图书馆查阅资料,并得到北京图书馆赵万里、南京图书馆陈方恪之助,鳞鸿互通,颇得借书之便。他在《〈梦溪笔谈校证〉五十年》中深情回忆:“老师周予同先生、姜亮夫先生、闻在宥先生、王以中先生,前辈吴兴徐森玉先生,友人顾廷龙(起潜)、刘哲民、范行准,两位著名的藏书家的后人瞿凤起(常熟铁琴铜剑楼)和潘景郑(苏州滂喜斋),都从各个方面给我以支持和鼓励。《校证》就是在这么多的助力之下完成的。”《梦溪笔谈》现存最古版本是元代大德九年(1305)陈仁子东山书院刻本,入藏国家图书馆。胡道静以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番禺陶氏爱庐刊本为底本,参以明代弘治本、稗海本、汲古阁本、崇祯本和清代学津讨原本,以及玉海堂本、四部丛刊本,援据众本,考斠异文,择善而从,钩沉各家校记和宋、元笔记所征引的文字作为参证,悉力研核,下笔矜慎,苟无确证,不妄下断语。博引书证,多达数百种,以资学者参稽。有关科学技术史部分,广泛吸收国内外学者的研究成果以作疏通,对《梦溪笔谈》釐成定本,玉成完帙,胡氏被日本学者誉为“当今中国研究《梦溪笔谈》的第一人”。

  八十万字、两巨册《梦溪笔谈校证》出版后,引起国内外学术界高度重视,誉满寰瀛。顾颉刚盛赞此书“有似裴松之注《三国志》”。胡适读后对人说:“此书作者造诣甚深,算了不起。”后辈学人盛称此书是“奇峰迭出,力能扛鼎之作”。巴黎《科学史评论》评价此书对《梦溪笔谈》这部“世界上最古老、最重要的科学史著作”来说,“无疑是汇集了最丰富的文献”。英国李约瑟博士与胡道静由此书结为忘年异国同道,二人三十七年交谊、五次晤会的故事传为美谈佳话。

  1966年初,胡道静完成了四十余万字的《梦溪笔谈补证》。不久,“文革”祸起,这部未刊的《补证》,还有他以十余年之力撰写的百余万言的《中国古农书总录》以及《南方草木状校录》、《苏沈内翰良方》、《沈存中逸著钩沉》、《沈括年谱》、《海隅读书记》,连同三千多封国内外师友的学术通信尽遭毁失,片纸无存。胡道静蒙不白之冤,身遭幽系长达九年。至天朗地苏,抱残生归,年髩渐衰的胡道静志不为沮,白首如初,跼处斗室,废眠忘食,决心以有生之年重写《梦溪笔谈补证》,后部分发表于《中华文史论丛》。

  除《梦溪笔谈》研究取得重大成就,胡道静还对中国古农书研究情有独钟,撰有《农书与农史论集》、《稀见古农书录》、《稀见古农书别录》等一系列著述。对《道藏》也研究有素,作为国务院古籍整理规划小组成员,他建议编印《藏外道书》,后由巴蜀书社出版。

  1981年3月20日,胡道静被设在巴黎的国际科学史研究院选为通讯院士。2012年,胡道静诞辰百年之际,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煌煌七卷本《胡道静文集》。2013年,浙江大学出版了杨渭生教授点校、辑佚、新编的《沈括全集》,既是对学术界的一份厚赐,也是对两位异代学人缅思怀德的纪念。胡道静的长子胡小静曾以两句话概括乃父的一生行迹:“平凡中蕴含着杰出,静默中闪现出火热。”令人佩服仰止。

  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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