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赏东坡粗豪,吾赏东坡韶秀”
一说到苏东坡,大家就想起了豪放词,想起了关西大汉弹铜琵琶执铁板唱“大江东去”。的确,苏词豪放杰出,陆游也感叹“试取东坡诸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再加上东坡峨冠多髯,人们就把东坡想象成了虬髯客那样的雄豪之人。其实,东坡心里也有猛虎在细嗅蔷薇,阳刚的背后有其阴柔的一面。
凭借自己的旷代才情,东坡将婉约词推上了高峰,不仅在形式上“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在题材上也不再局限于以艳情为主,咏物、咏事、咏人……驾驭自如,信手拈来。
苏词语言朴素清新、流利畅达,只要能恰当表达思想感情,任何词语都可入词,包括当时的口语。因此,普通人读来也毫无“隔了一层”的感觉,这是苏词受普通人喜爱的一个原因。唯大雅者才能大俗。
胸有万卷,笔无点尘
先看这首《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同时代的高手黄庭坚这样评价这首词:“语意高妙,格奇而语隽,似非吃烟火食人语”。
从字面上看,这首诗并没什么新奇,但词境清奇如仙境,仿佛仙人低徊曼舞,空灵飞动。这不是一般俗人能勾勒出来的,这是读过万卷书的人胸中消化后,一空依傍而从心中流出的神品。
苏词中,这类词不少。南宋张炎说“苏词,清丽舒徐处,高出人表。周(邦炎)秦(少游)诸人,所不能到”。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呢?除了东坡绝代的才情和旷达的胸襟外,清代沈祥龙在《论词随笔》中说得好:“词不能堆垛书卷,以夸典博,然须有书卷之气味。胸无书卷,襟怀必不高妙,意趣必不古雅,其词非俗即腐,非粗即纤。故山谷称东坡卜算子词,非胸中有万卷书,孰能至此。”
博闻强记的苏东坡,对各种史书典故烂熟于胸,灵活运用,熔铸于胸,自然流出,如他所言“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再看这首《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些有婉约之美的名句,被现代人谱写成了流行歌曲。还有这首《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词风清丽婉约,清代王士祯评价说“枝上柳绵,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屯田即柳永,这首词把“绮靡”的艳词写得这么轻柔,景色美、感情真,妖娆天真如豆蒄少女,柳词当然不及了。
清代蔡嵩云说,“苏词,胸有万卷,笔无点尘。其阔大处,不在能作豪放语,而在其襟怀有涵盖一切气象。若徒袭其外貌,何异东施效颦。东坡小令,清丽纡徐,雅人深致,另辟一境。设非胸襟高旷,焉能有此吐属。”
“豪放之宗”是一种偏见
这回我们来看句法。“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却被无情恼”“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回首向来潇洒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苏词中,许多句子明白如话又能准确传情达意,成为千古名句,读来口角噙香、舌尖生春。
东坡有三百六十多首词流传至今,就数量而言,还是以婉约为主。缪钺先生说“晚近人论词多以‘豪放’为贵,而推苏轼为豪放之宗。这实在是一种偏见。宋词仍是以婉约为主,苏轼词的特长是‘超旷’,‘豪放’二字不足以尽之。”
的确,苏词是婉约中的超旷与豪放,缠绵中的乐观与豁达。比如“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这是苏轼贬居黄州的作品,旷达乐观催人向上,让人油然生发对美好人生的向往与追求。
再如《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中的“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借夸歌女柔奴而寄寓自己随遇而安的旷达情怀,把旷达乐观的情怀引入婉约的词作,使作品格调顿高。即使苦闷,也写得超然而不颓废。
还有作于密州任上的《望江南·超然台作》,“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借煮新茶解脱思乡之苦,以诗酒自娱而超然忘忧。“诗酒趁年华”,亏他能想出这么好的句子来。南宋刘辰翁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千古之下,我们有幸读到了如此美的作品。
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林语堂说,东坡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是一个百姓的朋友,他“比中国其他的诗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智能优异,心灵却像天真的小孩”。
苏东坡是卓越的天才,他有广博的学识,又有一颗赤子之心,这使他具备了开朗的胸襟。他对普通人都充满了爱,如《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进不了家门,换一个别的官老爷早恼了,哪还会作出这么好的词。
这么个大文豪对农民也特别好。据《宋史》记载,东坡在徐州当太守时,曾带领百姓防洪。元丰元年(1078年)去城东石潭求雨的路上,他一口气写了五首《浣溪纱》,饱含对农村的热爱和对农民的情谊。其中,最出名的一首是“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把寻常的景物入词,拓宽了婉约词题材。
清代词论家周济说“人赏东坡粗豪,吾赏东坡韶秀。韶秀是东坡佳处,粗豪则病也。”在笔者看来,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看,苏词的成就的确多在婉约一路上。尤其是一些小令短章,上阙咏人、写景、状物,下阙议论、感慨、抒怀,写得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婉约而明丽,真是“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文/殷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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