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与不变之间,总该有规律可循吧
近代以来,各大城市纷纷拆毁旧城墙,改建为环城路,环城西路即原来的西城墙,环城北路即北城墙,以此类推,环城东路即东城墙。杭州和嘉兴,都是这样的。
嘉兴城不大,适宜跑圈,早晚锻炼时,我绕着环城路跑过几次,对老城墙的里数和轮廓了如指掌。杭州老城区大,马路更宽,车辆也多,我不曾绕城跑过。
金华的城墙拆除、护城河填平以后,照例也是环城的道路,尽管名字不叫环城路。然而,旧城墙的痕迹依然容易辨认,我骑车跑一圈,知道人民路是原来的北城墙,新华街是城市的西城墙。城墙的四至,即老城区的边界,曾经是城市最直观的象征,即便遗迹无存,也绝不至于完全泯灭。
由城墙包围起来的城区里头,状况会复杂很多。道路与坊巷,是城市的骨架,相对较为固定。金华老城有所谓“三纵两横”的道路:南北向有东市、中市、西市三街,横向则有北街、南街两条——城区的主要道路系统,至晚于宋代已经形成,愈是主干道,愈难以根本改变。近现代为了通车,无非是整体拓宽道路,局部截弯取直,将石板路换成水泥路面,大不了再把“中市街”改个新潮的名字“胜利街”,如此而已,貌似焕然一新,其实,道路的基本布局和走向,实无改变。
主干道两侧,生长开来的枝枝杈杈的坊巷,命运就难说了。传统社会生产力有限,旧城改造的力度也有限,我们有理由相信,清朝的坊巷街道,其面貌大概与明朝相去不远。现代社会就不同了,城市大规模改造,老城区成片拆除。未几,高楼大厦,封闭式小区,如雨后春笋,拔地而出,若问旧市容市貌,不可复见矣。
街巷两侧的商铺民居,道路中间林立的牌坊,原本依附于街巷而存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最是变化不居。今年赵家庭院,明年是钱家的客栈,昨日孙家酒楼,明日改为李家的当铺。这样的故事,每天上演,即使历史文化名人的故居或祠堂,也是如此。
金华最近一千年历史,南宋吕祖谦应该是本土最孚声望的乡贤大儒。金华后街的一览亭,本是登高休憩之所,吕祖谦故居就在一览亭附近。南宋之初,南渡士大夫通常居住在官府提供的“官屋”或寺院内,吕祖谦祖父吕弸中就寄居在城内的官屋。吕祖谦在此生活、讲学。他的讲学,影响很大,吕祖谦故居遂为著名的“丽泽书院”之前身,金华后来有“小邹鲁”“婺州学派”的说法,都可追溯到这里。吕祖谦去世后,南宋开禧三年,婺州官府在故居建造“吕成公祠”和丽泽书院,以为吕氏及其学术的纪念、弘扬之所。
按理说,书院、祠堂是城市文脉的象征,后人通常会妥善保护。然而,丽泽书院、吕祖谦祠,命运多舛。元明时期,书院搬迁,祠堂已废,清代重建时,已非原先位置,吕成公祠搬至今将军路与酒坊巷交叉口附近。而今天,金华城内已无任何与吕氏相关的史迹。
城市的所有建筑,当以衙署、文庙、城隍庙,最不容易改变,因为这是城市最重要的官方建筑,象征着政治、文化、宗教的权威。唐宋以来,金华府衙、县衙、府(县)学、府(县)城隍,确实很少改变。自从清末废除科举制度,文庙改为新式学堂,几年前,府学旧址仍为某中学的校舍;民国以后,府衙搬离旧址,以示革命党人对旧时代的决裂,现在的金华市政府大楼,已经搬离旧城区。
金华,旧称婺州。按照“星野”的说法,城市对应着天上的婺女星,故名。在城内对应婺女星的地方,建起星君楼,供奉婺州“分野之神”宝婺星君,祈愿城市平安。星君楼,也称八咏楼,自南朝以来,几经重建。数千百年,城市早已面目全非,唯有八咏楼,至今屹立,位置始终未改,冥冥中仿佛真有宝婺星君的垂佑。
一座城市,变化是常态,不变是例外,变与不变之间,总该有规律可循吧——我在金华走街串巷、寻访古迹,经常这样想。
郑嘉励:专职田野考古,业余从事杂文写作,既为个人抒情遣怀,也为考古工作者与大众之间的情感、趣味和思想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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