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书写泥泞中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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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8-08-27 16:40
一个伤痕累累的人如果走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能对泥泞中的春光,投以感激的目光,那就没有白活
官场生态、候鸟保护、傻子与尼姑的爱情……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黑龙江省作协主席迟子建的小说《候鸟的勇敢》,以候鸟迁徙为背景,讲述了东北一座小城里的浮尘烟云。
出生于中国极寒之地,在遮天的原始森林中长大,在写作路上已跋涉了三十多年的迟子建,这些年来一直保持着灵性而诚恳的写作。
她作息规律,喜欢纸质阅读,喜欢世俗生活。在写作《候鸟的勇敢》时,她每天黄昏去居所附近的公园散步,看落日熔金,看各色鸟飞,在大自然中感受周围环境与小说气氛微妙的契合。
文学评论界认为,迟子建的写作兼具世俗关怀精神和悲悯情怀,她笔下万物有灵,整体弥漫着感伤,但细节中又随处可见人性中闪耀的理想火光。
“感伤之美和人性之光,不是矛与盾的关系,而是鱼与水的亲密关系。”迟子建说,她热爱书写这种“泥泞中的春光”。
感伤是天然的烙印
《瞭望东方周刊》:你的新作《候鸟的勇敢》中,讲述了鸟儿与人的沧桑故事。结局是白鹳没能逃出命运的暴风雪,翅膀贴着翅膀,相拥而死,而张黑脸和德秀师父两人埋葬了它们。为什么你笔下的很多故事,总弥漫着残缺的感伤?
迟子建:我童年时,可能会因此而莫名伤感——秋天来了,夏天刚穿了没几次的粉红色塑料凉鞋被搁置起来。秋天未熟的瓜果,因为早来的霜而被迫终止生长,我吃不到瓜果的肉了,也会伤感。一个人在极北环境中长大,在感知大自然的风霜雨雪时,天然会打上感伤的烙印。
当然,成年以后,经历了这样那样的人生创痛和生活变故,伤感逐渐变成了苍凉。人生最不能预言的,就是伤痕的愈合吧。因为除了个人伤痛,我们可能还会经历其他未知的伤痛。
比起社会的伤痛,个人伤痛永远都是轻的,这也是我写作《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最真实的动因。一个伤痕累累的人如果走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能对泥泞中的春光,投以感激的目光,那就没有白活。
《瞭望东方周刊》:你身上的感伤气质是否推动了你的写作?
迟子建:因为感伤,最早有了诉诸笔端的天然表达。又因为经历了生活变故,命运把我推到孤独之境,所以文学成了我的挚爱亲人。爱上文学,就要拥抱生活——酸甜苦辣都要咀嚼。文学的魅力在于虚构,生命的力量在于能把眼泪化成甘泉。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有一座看不见的桥,我可以用文字渡己渡人。
故乡是动力之源
《瞭望东方周刊》:海明威说,对一个作家最好的训练就是苦难的童年,你自己的创作训练主要来源于何时何处?
迟子建:苦难是相对的,因为它与人的世界观和心理承受力有关。
我的童年算得上无忧无虑,但是极寒气候赋予我的天然的伤感气息,以及童年被母亲留给住在北极村的姥姥身边的仿佛被遗弃的痛感,同样伴随着我的成长。
我第一部中篇《北极村童话》,开篇写到一艘大轮船渐渐远去,我被母亲抛在岸边,就是真实的感受。你真的很难判断,创作的种子是哪一时哪一刻埋下的,真正的文学训练就是悄无声息发生的吧,它未必是书本和文字,未必是哪个名师的启迪,也许就是风雨雷电的昭示吧。
《瞭望东方周刊》:很多作家成名以后会离开故乡,去更热闹的大城市生活,为什么你依然选择留在家乡东北?
迟子建: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喜欢这里,因为它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也是我的笔出发的动力之源。我喜欢它的饮食、风俗,甚至乡音和外地人恐惧的寒流。真正的春夏秋冬,才是生命应该经受的四季吧。而且在一个边疆省份,相对寂静,利于文学的呼吸。
“技术可以训练,而灵魂是修炼来的”
《瞭望东方周刊》:你的作品中,有人性有神性有灵性,有宗教有信仰有民俗,这些神秘的事物和细腻入微的审美与快节奏的现代文明相差甚远,你如何平衡好这二者之间的关系?
迟子建:现代文明如果拒绝人类最该拥有的朴素的心,高贵的灵魂,对美的追求,以及自由和勇气,这样的文明就值得反思和怀疑。
我的小说并未刻意彰显神性,比如《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萨满满怀悲悯之心,她每救治一个人,就会失去一个自己的孩子,可她从未放弃救人。如果把这种个人承受苦难,给予他人和世间以大爱的善行理解为神性,我只能苦笑。
创作不是在两种本不形成对立的文明之间搞平衡,创作是一条天然流淌的河流,它自然有它该流向的方向,哪怕经历险阻。
《瞭望东方周刊》:城镇化进程持续加速,原始而纯粹的生态环境越来越珍稀。这种变化会给你的文学创作主题带来大的影响吗?
迟子建: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是爱人和伴侣的关系,而不是主子和奴仆的关系,自然不是我们使唤的对象、奴役的对象,而是爱的对象、尊重的对象。在过去的岁月,自然给了人类很多教材——正面的负面的都有,现在它依然在给人类上课,我们不应漠视,要懂得聆听。
《瞭望东方周刊》:在写作这条路上,你遇到过的最大的瓶颈是什么?
迟子建:写作艰难的时刻有过,比如写作长篇《伪满洲国》和《群山之巅》,但艰难并不意味着遭遇瓶颈。
在我看来,小说技术无比炫目,却缺乏原生的蓬勃的素材与灵魂碰撞激起创作欲望,是一个写作者面临的最大瓶颈。技术可以训练,而灵魂是修炼来的。
《瞭望东方周刊》:你曾因作文跑题没能去成更好的大学,但一所默默无闻的山林大学反而更充分地给予了你自由创作的条件。这种情况下,你如何看待很多名校都纷纷开设了文学创作专业?
迟子建:作家能不能培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作家不被培养,长成参天大树的不少。考上好的大学和遇见好的导师,只能说你成功几率高些,并不意味着你一定修成正果,尤其是对作家来说。
真实和朴素最有力量
《瞭望东方周刊》:了解到你是足球迷,喜欢看球赛。能谈谈足球竞技和文学在精神层面有何共通之处吗?
迟子建:我平素看电视较少,如果打开电视,有四个频道是我常去的,首推就是体育频道,其次是纪录片频道和科教频道,再次是戏曲频道。
真实和朴素是我奉为的艺术的最高原则和最佳境界。所以,足球是所有运动中,最能俘获我心的运动。我看足球有三十年历史了,原先德甲、意甲、美洲杯、欧洲杯,甚至国内的甲级联赛,我都会看,现在只对世界杯和欧洲杯,我还抱有这种热情。
足球是对抗性极强的运动,充满了力量、悬念和美。所以这届世界杯上,我最喜欢的是克罗地亚队,它们完美地诠释了我对足球的理解,它们虽然惜败法国,但是我心目中的无冕之王。
戏曲频道随便一个传统地方戏,都会吸引我的目光。纪录片频道和科教频道的人文类节目,很对我胃口。而体育频道的每项赛事,不管是不是我喜欢和懂得规则的,我都乐于了解。这几个频道之所以吸引我,共同点是最大限度地保有真实性。
《瞭望东方周刊》:如何看待这个时代的文学?
迟子建:一条河流在急转弯处,会产生大量的泡沫。但一条河冲出它的瓶颈后,会气象万千。评价当下文学哪些是金子,是未来五十年甚至一百年的事情。是泡沫而掠得短时彩虹的人,别欢呼过早;是金子而沉潜的人,也别因此时的无人喝彩而沮丧。真正的好马,不会每时每刻拥有驰骋的草原,但一定要记住,好马就是好马,哪怕它死于沼泽。
《瞭望东方周刊》:如何一直保持纯粹而深入的创作心境?
迟子建:今年我出版的新作《候鸟的勇敢》中,有几句话流传较广,我觉得可以套用它们,回答你这个问题,当然,这段话是小说中的人物慧雪师太说的,她说“浮沉烟云,总归幻象,悲苦是蜜,全凭心酿”。不为烟云所俘,看穿幻想,别想着人生就是来吃蛋糕的,要看到众生的苦难,一个作家能够保有这样的情怀和处世之态,也就拥有了相对纯粹的创作心境。
懂得自省
《瞭望东方周刊》:在你的创作生涯中,对你影响最深的作家有哪些?
迟子建: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苏俄文学(包括与之有渊源的作家),作家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托尔斯泰、果戈里、普希金、艾特玛托夫、阿斯塔菲耶夫、帕斯捷尔纳克、纳博科夫、索尔仁尼琴、莱蒙托夫、蒲宁、阿赫玛托娃、巴别尔,等等,太多太多,那片广袤的土地,就是一张文学地图。
《瞭望东方周刊》:你的作品中,最让自己满意的是哪一部?
迟子建:“最”都是相对的。我只能说,我不会在自己不在状态时,进入小说。因为小说是我的爱,不敢怠慢。
《瞭望东方周刊》:对于创作一部优秀文学作品来说,灵感和勤奋哪个元素占的比重更大?
迟子建:灵感和勤奋,虽然对作家来说有其重要性,但并不是一部好作品诞生的不二法宝。一颗沧桑的心,日渐深厚的洞察力,节制的情感,宽阔的视野,在多年写作后有所停顿,懂得自省——这些对一个作家也很重要。
《瞭望东方周刊》:对时下有志于严肃文学创作的青年有什么话要说?
迟子建:跋涉吧!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易丹/北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