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仪:最爱徐志摩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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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9-05-25 20:53
一
张幼仪(1900-1988年)的四哥张嘉墩(公权)任浙江都督的秘书时,有一项公务是视察当地的学校。1913年,他在杭州府中学堂的一大堆作文里,读到文质俱佳、出类拔萃的一篇文章,得知作者徐志摩是一位富裕人家的独生子,他当晚就修书一封,替自己的妹妹求亲。徐父立即回信答允,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张幼仪生于诗书世家,但七岁时遭遇变故,家里的经济状况一度急转直下。有一群男孩的学业足够父母操心,她作为女孩,自然就被忽视了,在最需要接受教育的年龄,只跟着私塾先生读了点《幼学》、《孝经》之类,粗通文墨。1912年,渴望去新式学堂念书的张幼仪,看到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的招生广告,费用非常低廉,于是求得父母准许并考入此校。三年后她因结婚而退学。
张幼仪十五岁,徐志摩十八岁,一对新人确实太年轻了。他俩婚前相互只看过照片。徐跟她原本陌生,她的容貌气质又极端不合心意。她既有初为人妇的紧张,又有受丈夫冷遇的不快活,更不具备改善处境、调节气氛的弹性或技巧,是个沉默枯燥的小媳妇。
后来,据徐家佣人转述,徐志摩当初第一眼看到张幼仪的照片,只撇嘴嫌弃道:“乡下土包子。”任何女人知晓丈夫的恶评,心里都会梗着一个比“土包子”硬得多的包块吧。
1920年冬,张幼仪征得公婆同意,去欧洲与徐志摩团聚。她明显看出,在岸上张望着接船的所有人里,徐志摩是唯一不情不愿的那位。她并不迟钝,对徐志摩自始至终的嫌弃、厌烦心知肚明——徐是那么忧郁和焦躁于跟她厮守的命运;徐每天回家,看到她还待在那儿,都无比失望。张幼仪回忆道:“说不定他以为每次丢下我不管,就可以凭意志力让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住在离剑桥不远的小镇沙士顿时,徐已狂热地爱上林徽因,每天早上心急火燎地跑出去,其实是去等待伦敦的来信。
哥哥们都说徐志摩才气纵横,前途无量。他从小就有神童之誉,张幼仪的资质当然逊色于他。何况,她出嫁后便囿于家庭,虽然也曾努力读书,但与一路升学、留学,在美国、英国沐浴新风新知的他,在学问上的落差、观念与趣味上的分歧不可以道里计。而徐愈是觉得她索然乏味,她也就愈发显得呆板无趣。张幼仪痛恨于这种局面,却又无计可施——她知道自己陈旧、贫乏,她愿意改变、追赶,她不愚笨也不顽固,但徐对她唯有不耐烦,从不正眼瞧她。这段姻缘,先天不足,后天失调。
梁实秋特别喜欢徐志摩的鲜活机敏:“志摩有六朝人的潇洒,而无其怪诞。”他笔下的徐志摩“一团和气使四座并欢”,“我数十年来奔走四方,遇见的人也不算少,但是还没见到一个人比徐志摩更讨人欢喜。讨人欢喜不是一件容易事,需要出之自然,不是勉强造作出来的。必其人本身充实,有丰富的情感,有活泼的头脑,有敏锐的机智,有广泛的兴趣,有洋溢的生气,然后才能容光焕发,脚步矫健:然后才能引起别人的一团高兴:志摩在这一方面可以说是得天独厚”。张幼仪承认,徐志摩在任何社交场合都受人喜爱,个性迷人。他跟朋友在一起,总是兴致盎然,眉飞色舞。然而,她也记得,七年婚姻里,丈夫跟自己从未有过深切交谈。张幼仪的父兄同樣是有学问的男人,却从来没有人像徐志摩那样漠然冷傲地待她。徐对她称得上薄情:她怀孕了,他不假思索,让她立刻打胎;此后他不辞而别,杳无音讯,只是让朋友去知会她,他要离婚。幸而张幼仪可以求助兄弟,不至于在异国孤苦伶仃地生孩子:她刚刚产子,徐就急不可耐让她签下离婚协议。好在徐志摩的父母每月会寄钱给张幼仪,让她在经济上没有后顾之忧。
徐志摩与张幼仪的兄弟们反而相处甚欢,无话不谈。张家兄弟后来都是民国时期大名鼎鼎的人物,二哥张君劢(嘉森)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和德国柏林大学获政治学学士与博士学位,后为北大、燕大教授,中国民主社会党主席,曾主导起草《中华民国宪法》;四哥张公权(嘉璈)为中国银行总经理,1949年后赴美,任教于斯坦福大学。
张家人都说,张幼仪八弟张嘉铸那种幽默、谐趣的性情颇似徐志摩。而她则偏于端方严肃、一本正经。张幼仪并未缠脚,但在徐志摩眼里,思想守旧、性情拘谨又没什么学识的她,跟小脚女人并无二致。而小脚与西装当然是不搭调的——徐按捺不住非得跟她离婚,这便是重要理由。
徐志摩不辞而别,张幼仪前往法国乡下,在二哥的朋友家待产时反省,自己保守、僵硬的思维与行为方式,跟缠过脚确实没什么两样。
二
《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家变》(黄山书社2011年9月版),由张幼仪讲述,其侄孙女(张嘉铸孙女)张邦梅撰写。张幼仪不仅回顾了她在婚姻里的备受冷落和离婚前后的痛不欲生,更重点讲述了她如何从泥泞、酷寒的绝境里挣扎着站稳,艰难跋涉——徐志摩逃逸、她在法国待产时便下定决心,不再只凭过去的价值观行事,要拥有自我,做“未来新式女子中的一员”。她也自我激励,作为一个没有缠脚的女人,一定要有张家人能够摆脱耻辱、重整旗鼓的志气,自立自强。
张幼仪的父母循例以传统淑女的标准教养她,她是浸泡在三纲五常中长大的,后来却恰巧遭逢狂飙突进的“五四”新潮,陈规旧俗开始瓦解,徐志摩因时顺势,慷慨激昂地宣称:中国正在经历的变局将使个人获得自由,他要成为第一个离婚的男人。张幼仪当初听到这话虽然吃惊,却不以为意:自己循规蹈矩做媳妇,孝敬公婆,服侍丈夫,也生了儿子,并未触犯“七出”中任何一条,绝无可能被休。后来,他们的离婚果然被称为“中国第一桩现代离婚案”。这个第一,她避之犹恐不及,何尝想要!
在德国离婚后,张幼仪独自待了三年,学习幼儿教育。她将自己的一生分成德国前、德国后两个阶段:“去德国以前,我凡事都怕:去德国以后,我一无所惧”。她对张邦梅说,感谢徐志摩,如果不是离婚,她可能永远没法找到自我,没法成长,也不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张幼仪回国后,在东吴大学教了一学期德文,后来出任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副总裁,同时担任云裳制衣公司(张幼仪的八弟与几个朋友包括徐志摩合办的)总经理。副总裁之类职位,起初固然得益于哥哥的人脉与帮扶,而张幼仪的独立、要强也助她成为干练而有担当的职业女性。她不无自豪地对张邦梅忆起,自己甚至在世道颠簸时,投资股票和染料、棉花、黄金等,还赚了大钱。
张幼仪一直气馁于自己没能像徐志摩迷恋的林徽因、陆小曼那样念一流学校,接受良好教育,虽然她俩只比她小三四岁。她任职银行时,请了一位教师,每天下班后来办公室给自己上课一小时,讲授国学经典。
张幼仪精心栽培儿子阿欢,她很满意儿子跟父亲和舅舅们一样,中学西学兼备。阿欢二十一岁时,她问他想娶一个怎样的太太,儿子说他只对漂亮姑娘感兴趣。那一刻,张幼仪没法不想到阿欢的父亲。借助于长大成人的儿子,她也再一次宽容、透彻地明白:徐志摩想要的,既是有学养的女人,也是比她自己更女性化、更有魅力的女人。
张幼仪果然帮儿子物色到令他一见钟情的漂亮姑娘,他们婚后,她供媳妇学习英、法、德、中等国的文学课程,希望媳妇“不只能够满足阿欢的审美眼光,也可以满足他的知识品味”。这番稳妥、周详也略显刻意的举措背后,既潜藏着张幼仪自己年轻时惨遭鄙弃的沉痛往事,更有她身为母亲、婆母的深思熟虑和良苦用心。
兄弟们无比器重徐志摩,这让张幼仪既满足又愧疚——未能留住徐志摩,似乎不仅有碍于自己,还有点辜负了他们。当年,张幼仪写信给在巴黎研究哲学的二哥,报告徐志摩要跟她离婚的消息时,张君劢劈头就是一句:“张家失徐志摩之痛,如丧考妣。”那时候,徐志摩只是负笈欧洲的学子,还未回国并声誉鹊起。张幼仪的八弟张嘉铸对徐志摩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这位前姐夫以超凡才华,给张家带来了极大荣光,他要求在自己丧礼中朗诵一首徐志摩的诗。他还让孙女在研究和写书时,对徐志摩要落笔仁慈,生怕姐姐回溯往事时难抑怨忿,会影响徐志摩身后的形象。事实上,张幼仪虽然有怨有痛,但讲述得很有分寸。
三
因为林徽因是徐志摩离婚的导火索,所以张幼仪很难对她有丝毫好感。尤其是徐志摩飞机失事遇难,是为了赶赴北平为她的建筑讲座捧场。张幼仪私底下觉得,徐志摩深爱的那两个女人,其实待他并不够好。1947年,卧病多年的林徽因托人捎话,想与赴北京参加一场婚礼的张幼仪见面。虽然很犯嘀咕,后者还是带着儿子、孙子去了。后来她揣测,林徽因尽管嫁给了梁思成,却也是爱徐志摩的,所以多年后仍然想看看他的孩子。当然,张幼仪觉得,林徽因对徐志摩爱得也有限,否则“为什么她在他离婚以后,还任由他晃来晃去?那是爱吗?”
同样,陆小曼如果足够爱徐志摩,为何会让他婚后的日子那么凌乱不堪?张幼仪心情复杂、沉痛至极地觉得,无论徐志摩的思想多么西化或多么进步,他终究是中国人,“他所追求的西式爱情最后并没有救他一命”:到了晚年,她知晓他后期的生活情形——为了维持陆小曼的庞大开销,忙乱得焦头烂额——仍然非常难过。徐志摩那时候的确拮据,经常向朋友告贷,也找张幼仪借钱。她掏钱给他时会说:这是你爹的钱。她不想让他为此发窘,她足够体贴。离婚后,徐志摩的父母在经济上对张幼仪与孙子也确实非常尽责尽心。
在张幼仪看来,“爱意味着善尽责任,履行义务”。所以,离婚后,她继续善待公婆,还回到徐志摩的硖石老家,妥帖、圆满地料理了婆婆的丧事。徐志摩去世后,徐父暮年的十三年都由张幼仪照顾:1944年徐父去世后,尽管陆小曼早已跟翁瑞午同居,据张幼仪说,她仍然每月继续存三百元到陆小曼的户头,直到四、五年后翁瑞午来跟她说,他的财力足以供养自己和陆小曼,她才未继续寄钱。张幼仪认为,她是伴随传统价值观长大的,无论环境或她自己变得比从前多么西化,总还是要守礼——儿子的爷爷奶奶和继母,她也有责任帮着照应。
胡適“不肯伤几个人的心”,又爱惜羽毛,说服自己与旧式女子结婚,而且总算有惊无险地过了下去。徐志摩则不管不顾,忙不迭地要扔掉“蓝花布土包袱”,去拥抱新生活。当年,签下离婚协议时,张幼仪曾心有不平地对徐志摩说:你去给自己找个更好的太太吧。
什么是好太太呢?若以传统的“贤妻良母”标准,张幼仪无疑相当合格。问题是,徐志摩对她无动于衷。要一个人动心或者不动心,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好比林徽因、陆小曼,各有各的才华、风情,追求起来却也各有各的障碍、险阻,但他甘愿那么神魂颠倒、奋不顾身。有时候,一言之投契,一举之熨帖,一瞥之心动,都可能滋生爱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张幼仪的所作所为多么扎实,多么恒久,可是,对于轻灵、飘浮的诗人来说,又显得多么笨拙、无谓,真是千斤都拨不动四两。
有一次,胡适请了徐志摩夫妇和张幼仪等去他家做客。张幼仪注意到,陆小曼的确美艳,关键是,她讲话时有一股子能迷住所有男人的魔力。张幼仪听徐志摩跟陆小曼相互甜腻地“摩”、“摩摩”、“曼”、“眉”地叫个不停,徐待陆那么亲昵、耐烦、尊重,想到他当年对自己的不屑一顾、敷衍潦草,不胜感慨。
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后,反倒与张幼仪相处不错,来往密切。他回到上海时,经常到云裳制衣去看她,或去定制衣裤,他们的关系大再紧张,她毕竟是他们唯一儿子阿欢的母亲(幼子彼得夭折于德国)、他父母的媳妇。更重要的是,他们做成了朋友,而徐志摩对朋友,向来是友善而活泼的。
假如没有离婚,她或许还是那个又局促又乏味、又碍眼又绊脚的原配。而曾经胆怯心虚的张幼仪必须经历婚姻破裂,从阵痛中蜕变,拭去“小脚女人”的满面尘灰,才可能一身职业装,笃定地坐在办公桌前。
张邦梅问张幼仪爱不爱徐志摩,她说自己也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的家人可以称为‘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张幼仪1949年4月从上海移居香港,1953年与一位医生结婚。1972年丧偶后,她定居美国,靠近儿孙。她活得很健旺,每天看报,做早操,吃维生素,上老年课程,偶尔打打麻将,允许自己一年有两百美金的输赢。张幼仪活到八十八岁,将理性、节制的生活态度贯穿一生。丧礼上,亲友、邻居、教友都感念她的果决、能干、开放与活力。
2013年11月20日,陆锡瑶发表于《晶报》的《我认识的张幼仪》,描绘了她近距离接触的这位远房亲戚——陆曾经在香港张幼仪第二任丈夫的诊所工作,去美国后与张幼仪也有接触。她对张幼仪的印象不那么好:不按承诺发工资,对人有习惯性的不信任,讲究礼数却又盘算、小气……陆锡瑶委婉地说:“我不希望张幼仪的缺点让太多人知道,她是一个能干的人,也基本上是一个正直的人,只是太计较太精明了,精明过分,人情味就不够了。”
这个“人情味不够”的特征,不知在张幼仪的早年婚姻里,是否增添了她与诗人徐志摩的性格冲突?
无论如何,当“五四”新潮驱逐千年旧浪,个体生命不同程度地领略、承受了时代剧变带来的欢欣或惶惑、新生或衰飒。曾经不知所措的旧式媳妇张幼仪,也不幸被激流狂涛打蒙、击溃。幸运的是,她有力量将一颗残碎之心缝合、修复,重塑自我。除了家族支撑、个性坚韧,她也受益于新风尚的滋养和妇女解放的时代机遇。
王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