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交古人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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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惋惜,宠儿,历史
  • 发布时间:2019-05-25 21:11

  一、陶渊明服了冷香丸

  看《晋书》,不免为潘安惋惜。这位最负盛名的美男子不枉为上帝的宠儿,他美姿仪,“花惭潘岳貌”,做官也懂浪漫,做河阳县令时因地制宜,令满县栽桃花,浇花息讼,甚得百姓遗爱,赢得“河阳一县花”的美誉。难得的是,美男多花心,他用情却专,妻子杨氏去世后,他作《悼亡诗》三首,情真意切,连李商隐都忍不住赞美“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三首诗,比起贺铸、东坡的悼亡词也许差了点,和元稹的同类作品倒不相上下。

  潘安還写过《闲居赋》,宦海沉浮三十年的他,“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绝意乎宠辱之事”,表达的意思与陶渊明“守拙归田园”异曲同工,只想躬耕陇亩,逍遥林下。就是这样一个有高情逸趣的雅士,实际生活中做的事情却与文字表述的反差较大,《晋书》说他“性轻躁,趋于世利”,与大富豪石崇等谄事权臣贾谧,马屁拍得肉麻,行事缺乏节操,“每候其出,辄望尘而拜”。

  文人总得有点风骨,软骨病、缺钙总归不好。所以金代第一诗人元好问忍不住问了一句:“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像潘安这样精通文字化妆或文字美容的人在历史上代不乏人。早年读隋炀帝的“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哪敢相信这是弑父弑兄、淫乱后宫的一代暴君手笔?看书法也如此,蔡京、秦桧、董其昌都是书法名家,一手字漂亮飘逸,人品却世人皆知。康生也是书法行家,自夸左手写字都比郭沫若好,看他的字,见不到阴鸷狠毒。倒是萧纲的名言说出了问题的复杂,他在《诫当阳公大心书》中说:“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后人进一步阐发说:“诗心与人品不同,人欲直而诗欲曲,人欲朴而诗欲巧”。直来直去,刚正不阿之人文笔反而不好,你几曾见过包拯、海瑞的诗篇流传后世、众口赞誉的?

  我还是喜欢《闲居赋》,对潘安的软骨病也能理解,庄子早就描述过吮痈舐痔可以得到现实中的好处,一般人哪能抵制得了诱惑!明代王世贞《鸣凤记》写大奸臣严嵩庆寿之时,群臣“附势趋权,不辞吮痈舐痔;市恩固宠,那知沥胆披肝”。吮痈舐痔,骂得实在酣畅淋漓,令人解气,也只能解解气而已。

  说潘安软,不如说潘安热——心热。有几个人不是心热的?唐太宗大网一开,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坏就坏在有人口是心非,明明心热,却装着超脱,最后,翩翩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令人跌了眼镜。朱熹对这点看得透,也不留情面:“晋、宋间人物,虽日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

  朱熹接着写道:“渊明却真个能不要,此其所以高于晋、宋人也。”《红楼梦》里有一味药——冷香丸,医宝钗的热毒症的。宝钗的病,病在对功名利禄的热衷。她周期性发作,也周期性服药,可没有治好,最后好端端地把丈夫吓得出家了。陶渊明也患过这病,四十二岁前也周期性发作,前后五次,终于他服了一粒冷香丸,治好了心热症,“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返”,这比宦海沉浮幸福多了。

  服冷香丸要勇气的。陶潜文字的美后人能体会,服冷香丸后生活的艰辛,后人体会就少了。白居易《赠内》诗说“陶潜不营生,翟氏自爨薪”,算是懂了渊明“草盛豆苗稀”的含义。杜牧说“陶潜官罢酒瓶空,门掩杨花一夜风”,何止是酒瓶空,史上记载,陶潜要靠朋友颜延之接济才能活下去,小太白还是太浪漫了。锦绣堆里出生的人,没有饿过肚子,只记得了渊明的闲适与高古。这就像和一个九〇后的人谈三年“自然灾害”,总是隔膜大于理解。

  能理解陶潜的数王维与东坡,他们也是服了冷香丸的人,王维伪事安禄山后,绝意仕途,年轻时社交界的美少年走向终南山,心向空门。他远比陶潜幸运,别的不说,光能买宋之问的乡间别墅来修行这一条,陶潜哪敢想。泼天的富贵享过,缠绵的爱情有过,王维的心真凉了。东坡九死一生,才华与命运落差太大,也像陶潜,不过东坡在世时名震天下,享年六十五岁,功德圆满。陶潜是在唐代才被“价值重估”的,身前寂寞,默默无闻,东坡的命比他好。

  总觉得,服了冷香丸的陶潜还是有点怨气与不甘。虚构桃花源,是不能忘情于现世,他还有《责子》诗,对陶氏家族的未来也不能释怀:“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中国人总爱把自己没实现的希望寄托在儿辈身上,他几个儿子要么弱智,要么冥顽,算是完了,他只好长叹一声,老天让我家如此,还是喝酒吧。身前落寞,身后无望,这冷香丸服得真叫透心凉。

  曾看到李白的一则史料,凄凉之至,令人难受。李白本想葬在青山绿水间,但儿子伯禽家贫,不能满足他的遗愿。李白死后三十年,仰慕李白的宣歙观察使范传正探访到李白后人,其时伯禽已殁,遗有一儿两女,儿不甘农村贫困,出外漂泊,两女嫁与农夫。范传正听后唏嘘不已,让地方免其徭役。他完成了李白的遗愿,将其墓迁葬青山,并亲撰《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这碑文已成研究李白的宝贵资料,读来让人揪心、泪下。

  李白有强烈的功名心,又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时而喝烈酒,又不时服点冷香丸,自己是风光一世,后代沦落如此,不能荫庇子孙,让人只有摇头叹气的份。二十多年来,大陆知识界持续了一股“陈寅恪热”,易中天忍不住要给这股热火降降温,他说谈谈陈寅恪是可以的,但我们“顶不住”、“守不住”也“耐不住”,学不来那种风骨。陈老说:“弦箭文章苦未休,权门奔走喘吴牛。”望尘而拜的事,别以为只有潘安做过,老杜也做过,“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如果连肚子都吃不饱,还谈什么冷香丸。

  二、陪着杜甫一起失眠

  据说男性的精神轨迹是这样的:二十岁之前爱李白,爱他的雄奇壮阔、超级自信及傻得可爱的天真;三十岁之后偶像便转向了杜甫,转向沉郁敦厚,转向忠爱缠绵。二十到三十之间是过渡地带,十年之间慢慢转型。前提是,三十岁之后你还在读书,很多人读完大学就再也不看书了,精神世界就永远停留在了李白的港湾,开口就来“天生我材必有用”、“乘风破浪会有时”,就算职场受挫,也是“人生在世不如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至于诗佛王维,有人一见便一辈子不离不弃,有人见一辈子也形同陌路,佛度有缘人嘛,爱不爱王维,看缘分。诗佛说:“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大多数人至死都在红尘里打转,临死都放不下两根灯芯草,自然懂不了王维。

  严羽《沧浪诗话》评李、杜的名言被人反复称引:“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大体不错,又不尽如此。杜甫平生第一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算不算飘逸?“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把它放在李白的诗里,大概也可以以假乱真。李白未有沉郁之风倒是真的,杜甫是众体兼工,集大成的诗人,少林拳、武当剑、峨眉掌都会,偶尔转换一下风格,并不算什么难事。当然,他稍差点的是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惠风和畅、百花竞放的春景美则美矣,但两个对偶句组成四句诗,缺了腾挪变化的手段。

  昨天打球后回家,口渴,拿起上午泡过一水的铁观音,临睡前又泡了两壶牛饮。渴是解了,躺在床上却异常清醒,我知道,多年不曾会面的失眠又前来拜访我了。长期失眠是精神衰弱的征兆,偶尔的失眠没什么不好。唐人张继寓居林妹妹的家乡姑苏,这一天得知自己科考失利的消息,一宿无眠,月落、渔火他都看到了,乌啼、钟声也历历在耳,一股失意在他笔下化为绝美的诗篇。苏东坡也不严格按生物钟作息,本来解衣欲睡的人,看到月色入户,一高兴就找人玩耍去了,张怀民也是爱月之人,两人“相与步中庭”,见“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我佩服东坡在平凡的生活中挖掘的诗意,更佩服他不失清高但绝不凌驾于别人之上的温和:“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睡不着,就躺在床上想杜甫关于失眠的诗篇,陪着杜甫一起失眠。

  杜甫写失眠,大体两类:一类直写。《春宿左省》写他夜晚值班,睡不着觉,“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疑心听到有人开宫门的锁钥声:风吹檐间铃铎,好像听到了百官骑马上朝的马铃响。“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一晚上寝卧不安,心绪不宁。杜甫这心理素质差得让人不敢深想。

  老成持重之人当然让人佩服。1997年看足球,前国门区楚良临大赛前总睡不好觉,我们笑他不够淡定。轮到自己,评个职称、奖项,报个课题,揭晓之前都乱成一锅粥,心里七上八下,哪有那么容易淡定?在知识分子圈混久了,就知道平时口若悬河、道貌岸然之辈,大多如我一样,为一点小事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从这一点上说,杜甫真是实诚人,不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

  当然也有狠角色。《世说新语》称许谢安,能在关系东晋生死存亡的戰斗中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得知前线告捷,本来他最应该激动,可他能游刃有余地控制感情,只淡淡地一句:“小儿辈大破贼”,何等举重若轻。但《世说新语》好在有后面的记载,说谢安心中其实相当兴奋,以至于跨过门槛时,木屐之齿掉了都浑然不觉。如果《世说新语》不写他后来这一细节,就有造神之嫌,反而假了。

  谢安的神色自若与杜甫的寝卧不安我都欣赏:政治家可敬,文学家可爱。

  另一类不直写,只写星月、云帆等意象,可一细想,就发现老先生睡眠状况欠佳。“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一叶孤帆行于水上,四周万籁俱寂,夜深了,他还是不能入睡,听得到微风,那正是失眠者绝好的写照呀。辗转反侧之际,他躺在床上看天空的星月,难得还有那般豪气,垂、涌,充满动感;平野阔,大江流,到底还是盛唐过来的人,江山万里壮阔,个人睡不着算不了什么。《江汉》诗写“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永恒而漫长的黑夜里,只有月亮和自己两个孤独者,心心相印,肝胆相照。

  三、跟着辜鸿铭学玩文字

  北大怪杰辜鸿铭学问固不必说,此老文字之好更是难得。他曾自告奋勇给北京一家报馆写文章,前提是写什么就得刊登什么,不能删改一个字。辜鼓动一支妙笔,文采斐然,报纸销量直线上升。他流传下来的一些文字因缘也是趣味盎然,令人回味无穷——张之洞任湖广总督时,辜鸿铭曾入幕张府。一次正值清帝万寿节,老于宦道的张之洞在湖北筹备庆典时大肆铺张,花费无数,以显隆重。同时,还编有“爱国歌”,宣扬忠君爱国之道,竭力讨好朝廷。对此,辜鸿铭颇不以为然,昌言日:“既云爱国,也须爱民,应更编爱民歌。”张之洞的心腹、时监两湖书院的梁鼎芬闻后向辜氏调侃道:“阁下曷试为之。”辜鸿铭当即应日:“已早有腹稿,头四句是:‘天子万年,百姓花钱。万寿无疆,百姓遭殃。”

  辜愚忠清室,至死不剪头上小辫,极端顽固保守,辫子军大帅张勋复辟失败,逃到荷兰使馆。1920年张勋六十六岁生日时,辜鸿铭特集了一副对联,派人送到张处,联语为:“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看得张勋悲喜交集,原来辜鸿铭的意思是,现在清王朝没了,王公大臣消失了,他们头上的官顶大帽(擎盖)也没有了:虽然天下老成凋零,气象可哀,但还有大帅和我头上的两根辫子(傲霜枝)傲立霜中,不逐流俗。抛开立场而论,用东坡这两句诗真是恰到好处,天衣无缝。

  辜鸿铭对胡适的白话文运动也不忘调侃一番,一次聚会时,他编白话诗嘲笑胡适:“监生拜孔子,孔子吓一跳;孔会拜孔子,孔子要上吊。”然后笑问胡适,我这诗做得如何?

  孙中山曾说:“中国能精通英文的,只有三个半。其一辜鸿铭,其二伍朝枢,其三陈友仁。”还有半个他不肯说,有人猜想那半个是王宠惠。辜鸿铭曾在英国的电车上故意将英文报纸倒过来看,还嘲笑英国人:“英文这玩意太简单,不倒来过,简直没意思。”更难得的是,一个精通外文的人对汉语如此挚爱。

陈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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