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的奇幻漂流

  • 来源:书屋
  • 关键字:王维,感想,演绎
  • 发布时间:2019-07-26 07:21

  一部《辋·王维》,掩卷已颇有些时日。迟迟未语,非无感也,惟因所欲言者,似俱已为作者胡君松涛(胡君学人风致、作家手笔,似称“老胡”更见亲切,以下皆同,幸毋罪我)于书中道出,并此前所思之未及处,亦时于书中觅得,不期而遇,往往而是。再三端详此“半亩方塘”,真如辋中而见活水汩汩,天光云彩,倒影上下,真可令人做一番诗意之飘流也。

  余尝数游蓝田,惟辋川未涉耳,想地以人名,辋川因王维而已自成其久远,然往事越千年,其地虽在,其人已远,诗中之景或早毁圮无存,如此则读其句可矣,何必往寻?何堪往寻?纵能往吊其遗迹,所见所感者,或亦不过川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而已,昔人散逸之怀尚可得乎?昔人星斗之才尚可扪乎?昔人从容之境尚可居乎?是以,从未作辋川之游。然,此番读老胡之作,亦真亦幻,忽实忽虚,犹天雨飞花然,犹雾中观花然,令人不禁欣欣然忽起往游之想。

  于王维其人、其句、其遭际、其友圈、其所留之文采风流及诸疑云等,老胡可谓“一鱼多吃”,且析纷纭之鳞片,浇淋漓之汤汁,抒历历之块磊,并欲将王维有关之诸般美物,与观者一并条分缕析爬罗剔抉耳。此间吃客,真痴客也。而世间治艺治学,要在着一“痴”字,如此则情深可想、情坚可知。老胡无疑乃王维之铁粉,千载而还,不掩其追慕向往之态,又能偶作知音之谈,惟惜千春隔流水,遂于诗中、于辋川作种种之思辨、追寻、感慨,读者亦随之而同观同慨也。

  昔日,王维与挚友“裴秀才迪”同咏“辋川二十景”,及今读之,仍心向往者何限。然昔人之流风余响,今似惟于摩诘手植银杏树之枝柯间约略觅之耳,其余种种已化土灰,都成追忆。对此二十景,老胡亦自有分教,称其中大半不过系于诗中营造,并非实景或大兴土木之类,是矣!昔人居山水村社间,难免为习见诸景取名,景或平平,端赖心裁,自适自惬居多,一旦“目遇之而成色”,赐以嘉名,则山河不殊,而顿觉风景有异,若再以巧思别构略加小葺,景更非凡,王维于辋川,即此之属也。

  老胡以“游”设章,曰思游、访游、诗游、神游,四章遥相呼应,而又各不相属,自成独立之定位及趣味,读全册适足以游目骋观,犹咫尺以晤对摩诘,观其风仪,闻其故事,忽焉而乐,忽又叹羡,忽则怅然不已,忽则疑云久缭绕而不去也。

  予于诸章,尤喜“诗游”。盖辋川之为地,以诗传世,王维之为人,首在其诗,持诗而往,犹秉烛而游也,为之眼前一亮。而诗既在兹,如何“游”法,则大费考量。盖辋川二十景,前人之述备矣,如何出新,既体诗人诗境,又不落前人窠臼,且能稍具自家面目,此殊难之命题。每至一景,老胡辄挥双臂以左右互搏之,始而“诗欣赏”,继而“诗现场”,如两套衣冠,穿脱切换裕如。或因久在行伍故,老胡暗运兵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煞是热闹。如“诗欣赏”部,本可从心作解,一任其“虚”,老胡则刻意“实”之,作各种巨细无遗乃至艰深繁难之考证、援引,或解典,或释意,或讲经,将诗中事、句下意一一坐实。而至“诗现场”部,本当据实描述现场、凭吊遗迹,老胡则尽情“虚”之,所见无非幻境,作者亦似忽然通晓了禽言兽语,一时山妖木魅、奇花异草俱来相呼,或自问答,亦时有诸兽齐奔,且穿越场景比比皆是,一切皆如童话、神话,妙想奇思无尽,此岂寻常意义上之“现场”?此实老胡所“造”之“现场”耳,而臆造无法,何从仿之?令人只能转叹此作者之奇思妙想无羁。一颗烂漫童心尽在句下,忽觉全书二十处“诗现场”,几可名之以“老胡的奇幻漂流”也。

  “诗游”而外,精彩者亦复多多,如“神游”章,提炼出王维诗歌之关键词,骨架既立,丰之以肉、皮、毛等,顷刻间便已骨肉亭匀、气血充盈。读至此章,忽有一句颇令人心动,老胡称“一首诗等你千百年了”,作如是观,則非你寻诗,而是诗在等你。想人之一生,过目何止百千万首,而自《诗三百》及楚骚而下,若选一首与你最为相得,当是何人之何句耶?老胡自称已然觅得,即王摩诘之“空山新雨后”,真何其幸也!予迄未觅得最中意句,而不知诸君又与哪首悠然神会。毕竟,总有一首诗,冥冥中“等你千百年了”。

  最难能者,老胡不轻附常人习见。如,王维与李林甫之关系,史多讥诮此奸相毁人无数,而老胡则尽力以公允之写法出之,并揆诸王维平生,虽经波折,而与此李则似相安无事,且王尝咏李随从帝辇诸事,凡此种种,进而证得王维善于团结“坏人”云云,此亦足发一噱。另,王维与李白平生未相见、未交一言、未互相投赠或唱和一句等,此亦千年来殊难解之事,老胡掰开揉碎以剖析之,不中不远,应为此事迄今最可能说服人者。

  愈读愈觉,老胡真一何等细心人。他考察辋川组诗二十首后,觉已遍涵春夏秋,唯无冬日句,查诸资料,亦无确录;老胡不禁设想,王维居停并作《辋川集》之期,或不足一载。此说也,予初疑之,疑老胡是以读“起居注”或“值班日记”之法而对王诗,按句索雪,寻而未见,便作是论。想王维之所以于《辋川集》中未尝写雪,或恰值“干冬”,或虽未必无雪,然不见得有雪必录,毕竟作诗亦有待乎兴致与时机也。且又是否冬日大寒,诗人不过枯守草庐,无心无暇为诗而已?或身在隆冬,更怀想春秋佳日与夏夜荷风,故虽居冬日而尤写春夏秋句耶?若以此强行“抬杠”,不知老胡将如何拆招?后于书中闻老胡云,虽《辋川集》无“辋川雪”,然王维将“辋川雪”纷纷扬扬下至其画作《卧雪图》及文章之中。忽觉释然,盖王维确无刻意避写“辋川雪”之必要,惟于《辋川集》中发为吟咏时确乎无雪,或未尝历冬也,有则咏之,无则聊付阙如,原无足怪。

  读罢《辋》,感想颇多,而近日当起而行之者,至少有三:一、重读摩诘句尤其辋川二十景,经老胡一番演绎,再去沿波讨源,是为必要;二、往游辋川之“诗现场”,本已毁弃之所,经老胡之手,已浑如重建;三、重读《维摩诘经》,数年前得某沙门力荐,尝细阅此经,觉书中诸佛菩萨长者俱辩才无碍,如智光之照渊,并以毛笔通录一过。老胡引此经中句实多,令吾亦觉当执经再阅,重沐智海以涤此沉沉浊骨也。

  既随老胡于《辋·王维》中同作奇幻之漂流,则“流”风所及,此篇何所似耶?“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观者一粲。

王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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