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桂馋经(四)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美国,糕点,吃喝
  • 发布时间:2019-08-15 06:41

  唐克雪,生于广西平乐.,退役军人,中国作协会员,现定居珠海。

  桂北魔糕

  儿子从美国回国度假前,特地在网上订购一箱平乐水浸粑。这让我忽地忆起似乎久违了半个多世纪的,有桂北魔糕之称的家乡美食了。

  水浸粑之所以被尊为魔糕,是因为其他地域产不出这美味糕点。或者说各地糕点各有奇绝处,但平乐水浸粑独以其特殊风味令人馋涎欲滴。

  妻子父亲湖南,母亲四川,妻子出生贵阳、广东长大……湘菜、川菜、粤菜、黔菜,哪一种菜都是名食。粉面食法也是五花八门。这等“吃”的背景熏染出来的家伙,对美食自然有别出心裁的品鉴。回到平乐,除了陪老母亲吃饭,妻子最大的热望,就是到县城吃水浸粑,品平乐油茶。因而,县里哪家的油茶和水浸粑好,她比我还清楚。

  儿子自小胃口不畅,什么美食到他嘴边,都不过是大人强制他完成的一天吃喝任务。到了老家,一碰上这魔糕,便过嘴不忘。珠海有回老家过年的乡亲,问他想要捎带啥家乡特产,他一口咬定水浸粑。可见这水浸粑的吸附力,不是一般美食所能及。远在异国求学,回国度假,自然不会放过老家的美味了。

  水浸粑遍布桂北十二县市,其中又以我老家平乐为最。平乐又以我生长于斯的榕水河流域为最。当年在桂江源头的平乐县城,面对滚滚而来的湍流,我的思绪便是随着江水一路往北,逆茶江,在一个称为沙子的小镇,从榕水河口往东南走,沿岸稻野连绵,青山满目,这样的水土,是水浸粑材料天然基地。水浸粑风靡桂北,是不是因为这片流域独特的水土,尚无人考证。但沿榕水河走,上岸走进任何一户农家,问起水浸粑,主人不会多言,操起油茶锅,先打一锅油茶,然后到水缸或门前奔腾的溪涧,掏几块浸泡在水里的糍粑,切片刨丝,佐以腊肉、腊肠、蒜苗、芹菜……顶多十来分钟,便为你准备好一顿简单但风味极为独特的便餐了。

  我孩童时代的榕水河流域,水浸粑类似现如今的方便面,深得当地勤于劳作的农户喜爱。我的记忆中,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是少不了水浸粑的。粮食不是很紧缺的年份,到了过年,不仅备足过年期间人客往来所需,更有些人家,甚至会趁冬月农闲,所做的水浸粑,家中水缸装不下了,就用竹筐封好,直接浸泡到来年春夏农忙。大集体劳作的年代,生产效率不好,但出工时,谁都不敢偷懒耍奸,迟到几分钟,都是要罚工分的。春耕夏种乃至秋收,常常锅台上的粥尚未熬成,生产队长出工的哨声便吓得你屁滚尿流。那时若沒有水浸粑是难以应付的。

  这也是水浸粑之所以得名的其中一个原因吧。那年头,水浸粑不是作为美食,而是作为“方便面”方便于农家。这从另一个侧面表明,任何一种美食,都是相对的,由它的地域特征和劳动者劳动现况逐年累月演化而来。

  我家乡那山苍水劲的榕水河流域,她给我留下的就是有关水稻以及与水稻相关的水浸粑的记忆啊!榕水河两岸的田野盛产水稻,糯稻、粳稻、籼稻,白米、黑米、红米,长稻、矮稻、杂交稻……凡是稻类,几乎都能在这方水土茂盛生长。每当春夏,遍野的稻绿。到了夏秋,满野金黄。

  农耕文明,自古便是依山吃山、依水吃水,榕水河流域的农家,就只能依水稻吃水稻了。水稻吃法,可谓丰富无比。比如糯米,有糯米饭,有糯米粑,蒸的煮的油炸的夹馅的不夹馅的数不胜数。籼米粳米呢,熬粥煮饭,日常食用最多。令人魂牵梦萦馋涎欲滴的水浸粑,就是选粳米为主材的。

  百度“水浸粑”:水浸粑,亦称粉利或者粉粝,糕点类食品,桂北各地小吃,类似于云南“饵块”或“大救驾”,贵州“二块粑”,因其风味独特,深得农家喜欢,也称魔糕。除平乐县外,恭城、阳朔、荔浦等县各族同胞也有做水浸粑的风俗习惯,只是加工工艺和名称叫法有所不同而已。水浸粑以粳米、黄栀子、花红粉、植物油、水为原料,经过选米、浸泡、磨浆、熬煮、搓揉、蒸熟、晾干、浸泡等八道工序精制而成……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家里的大人忙着出工挣工分,家里的活大都由这些穷孩子分包。孩童时的耳濡目染,桂北农家的各种食法,包括水浸粑,我算不上专家,但其中的制作流程,耳熟能详。

  水浸粑的相关的制作流程,也还需要一些常识的。比如选米,虽同为粳米,但早造和晚造米却是有一些区别的。水浸粑之所以能够浸泡于水而不腐,我猜想很大程度是得益于其越泡越紧的密度,而这种密度需要制作材料高强度的黏性,晚造粳米比之早造粳有优势。其次是浸泡粳米的时间,一般以一天一夜为一个时间度,但也要根据当时的气温进行合理调整。小时候,大人教我们观察泡浸的粳米,表面的米膨胀且鼓起“米肚”,就可以淘洗换水,否则会影响粳米的黏性。淘净后,就可以上石磨。米浆的稀稠程度也颇有讲究,稀了熬煮时粉团过软,反之则过硬,甚至会有生粉颗粒,影响柔韧度。熬煮和揉团成型、蒸熟,更是考验操作者的重要环节。孩童时随大人走亲戚吃酒席,回到家常常听到大人们谈论主人家的水浸粑短长,听得最多的就是谁谁煮浆时锅没刷净或油没放匀,或揉搓时力使得不匀称,造成粘合不严,吃无韧度。这些问题,多出在这几个环节之中。蒸煮时火候的掌握,晾干的程度和浸泡用水,都是有些讲究的。比如浸泡和磨浆用水,最好是深山泉,最起码是井水;浸泡粑粑的水,泉水井水为佳,但一般要一周换一次水。所以,有些人家直接装箩筐泡在在门前小溪里。

  蒸煮水浸粑的锅,要大锅。那时候农家养猪,都是熟食,每家的大锅,都是用来煮猪潲的。到了过年,就用这大锅煮粉,蒸糕。这锅不仅要洗净,而且一定要用河边的鹅卵石轻轻磨蹭,把煮了一年猪食的锅垢清除,不留一点残迹,以免色彩、味道受影响。

  火要用生长在石岩缝里的杂树或干松块。因为搅浆蒸煮时要用平火,既要有足够的火力,又不能太猛以免烧糊。只有这等柴质的燃料可以保有这样的火候。锅烧热后,需要将火料抽走一半,在锅底一层花生油,倒入大半锅米浆,顺着火候的强弱而使用不同的力度搅拌。

  掌勺的一定是家里最有力气也最有观察力的人,入锅的米浆须勤搅,以免一部分糊了,一部分还是生浆。直到搅不动了,结成团块的米团看不见白色的生浆了,出锅,趁热,手上涂抹一些花生油,慢慢地逐渐加力加速揉搓,这功夫绝非等同揉面。揉面是冷揉,揉米团是热揉,目的就是让刚出锅的米团热度增加其黏性和密度,直到揉到看不见一点锅巴或杂米粉为止。然后根据个人喜好,做成长条形,切块,再做成长方形或椭圆,在中间或周围点染天然黄栀子汁,做成个人喜好的图案。

  至此,算大功一半,接下来,再放到蒸茏猛火蒸煮两三个小时,出锅,晾干,入水浸泡……这些环节技能,连孩童都能看懂,表明制作水浸粑,只要有心用心用情,是不难掌握的,这也是被称为魔糕的水浸粑能在桂北民间“流芳千古”的另一原因了。当然,水浸粑的独特风味和各种吃法,当然是其冠名“魔糕”的主要原因。

  粉类美食,在桂北各地较受欢迎的还有号称“桂林米粉”的汤粉。在大小乡镇甚至桂林城的各条小巷,都能看得到桂林米粉店的招牌。在大街小巷流行的,一般是通俗食品。且桂林米粉的口感,更多的由汤料所决定,而水浸粑本身便具有不可替代的口感。若一定拿二者相比,我更愿称桂林米粉是人造美模,水浸粑乃闺中少女,质朴天然,出得厅堂,见得大方。在农户餐桌上品尝到,五星级酒店的豪华餐厅里也有一席之地。

  细数水浸粑的各种吃法,或许要花大半天时间。我这里简单介绍几种常见的。

  鲜吃。水浸粑刚蒸熟出锅,就豆腐乳或黄豆酱趁热尝鲜。鲜嫩爽口,犹似吃干化的米豆腐,米香留齿,弥久不散。

  混炒。这种吃法较为丰富也更显“厨艺”。味重一点的,佐料腊肉、香肠、芹菜、蒜苗、青椒、芫荽等。腊肉、香腸切块,其他切成丝状,先干煸青椒,依次放入腊肉、香肠及其他佐料,焖、烩均可,七成熟后,再将切成丝状的水浸粑入锅翻炒至软即可。这种吃法,兼具湘味、川味的微辣、浓香和水浸粑的清爽柔韧,入口难忘,余“味”袅袅。味淡一些的,选鲜猪肉或牛、羊肉,佐料以黄芽白为主,芹菜、蒜苗、葱花、芫荽为辅。肉食烩熟,再加入黄芽白、芹菜等,翻炒至五成熟,放入切成丝状或块状的水浸粑,盖上锅盖稍焖几分钟,揭盖翻炒掺匀。各种菜香和水浸粑糅为一体,典型的桂北清香味,历久不衰。

  水煮。这是早餐常见食法,即将水浸粑切片或刨丝,将猪肝、粉肠、猪腰子、青菜等煮汤,汤沸腾时,再将水浸粑丝块投入,软后即可食用。此食法同桂林米粉相似,但与之相比,籼稻的米香味更为突出。走进厨房,鲜肉籼稻香味,绕梁不散。喜好甜食的人,也可以在滚水里下适量白糖,加个荷包蛋,再加入切成丝、块的水浸粑,就是一顿惬意舒适的特色早餐了。

  母亲是做水浸粑的好手,父亲自然是母亲做水浸粑最好的帮手。但父亲算是半个读书人,有吃粑粑欲望时,他会碾米、浸米、磨浆、搅搓、蒸煮一条龙全程跟踪服务。肚子得到满足了,他宁愿将更多时间花在吟诵诗联词赋上,这样就只有母亲一个人将所有程序辛苦做完。完了,父亲还会假惺惺嗔怪几句,认为母亲做多了,做够孩子们过年吃就够了。

  累死累活还挨呵责,这样母亲就不敢做多了。我们家常常是过完年,水缸里的水浸粑就见天了,更别说像那些勤快人家,水缸装不下,就用竹筐浸入门前流动的小溪。

  我家有个非常能干的大姐。大姐出嫁时我尚未出生。大姐嫁的村子靠近恭城,山比我们村的高,水也比我们村的流得急,山高水急土地上生长的粳米,品质自然更为优质。因此,大姐给我的印象,就是逢年过节给我们带来的各式粑粑,其中自然少不了水浸粑。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我听见他们对大姐的评价,总是满满的喜爱。这喜爱里,有一大半是大姐做的粑粑,其中就包括水浸粑。

  大姐村里水好,她做的水浸粑,可以浸到入夏。入夏后想吃一口旧年的水浸粑,我就会找各种借口翻山越岭,进山找大姐。

  大姐村子里的水浸粑,许多人家都泡在门前的清水溪里。跟着大姐到菜园里摘一把青菜,扯一些葱苗、芫荽……对,就是这样,将大姐家的美味“方便餐”装进记忆,才心满意足回家,一直美到来年的夏天。

  我曾经问大姐水浸粑为什么放进水溪里浸泡才好吃。大姐一下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告诉我千百年来老辈人都是这样浸泡的嘛。

  是的,入水浸泡,是水浸粑的保鲜手段。即便如今包括冰箱冷藏等保鲜方法千万种,但这水浸粑,最好的保鲜方法,非水浸莫属。

  儿子网上订购水浸粑,用的是真空包装,冷冻后再以保温塑料箱快递。保鲜时间约为一周,过期就会发霉变味。他走时还剩一块,在保鲜室几天,再吃时,风味不再。

  中秋节时,回平乐老家探望母亲,约平乐籍诗人李成基吃早餐。酒店里的早餐是自助餐,品种多样,就是少了水浸粑,美中不足,溢于言表。老朋友记心上了,回头让老伴给我带了两大包水浸粑回珠海,反复交代直接放冰箱保鲜室。但有了儿子真空装的经验,我还是自作聪明按旧法浸水中。水龙头里的水,每天须换一次,稍懒就会发霉变馊。太烦琐,又取出晾干,用保鲜袋装好放冰箱速冻。解冻后水浸粑“返璞归真”,一下刀,砧板上便碎一摊“米粉”。

  便无端地想起家乡浸水浸粑的井水。我孩童时代的平乐,榕水河流域,真的是山清水秀,每一条小溪,都是奔腾的湍流,都有人家将水浸粑装入竹筐送到门前小溪里,任由溪水像浸泡岁月一样,浸泡着心爱的水浸粑。而鱼虾,便在水浸粑外戏水嬉游……

  如今,母亲是整不动水浸粑了,大姐也过了古稀之年。年轻一代,大都不亲手制作水浸粑了。想吃,就像我家公子,在美国还没起飞,就用手机,指头点几下,等他到家,水浸粑就由快递小哥送上门来。

  那选料、用水、磨浆、揉团、蒸煮、浸泡……现在的人即便有这等闲情,也没了那般原材;即便有这材料,也没了那等山水来保鲜呢!

  于是就想退休后回老家,亲手种一厢老籼粳,砍几捆柴,挑两担井水,在老家的老厨房里,亲手完成这些民间流传千百年的工艺,制一批正宗水浸粑,满足这馋涎欲滴的思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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