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纯微篇小说二题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散文,优秀,旅客
  • 发布时间:2019-08-15 06:49

  华纯,1980年代赴日留学,现退休定居东京。著有小说、散文、诗歌等,多次获国内重要文学奖项,作品被编入大学教材和优秀选本。曾任中国环境文学研究会理事、日本华文文学笔会名誉会长、世界华文旅游文学理事。

  邻座人

  对曼丽来说,这一天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

  一大早,曼丽赶着去机场。登机后,她决定要在三个小时的行程里恶补一下睡眠不足。于是向乘务员要了枕头和毛毯,准备把自己结实地包裹起来。

  迷迷糊糊中,她突然听到哭声。自己座位右边的一个外国男人双手蒙住脸不停地抽泣,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在曼丽惊呆的那一刻,男子的哭声越来越控制不住,后来索性放声大哭。那种情形让人想到他可能是失去了亲人,才会如此强烈地悲伤哭号。

  曼丽的第一反应顿时就被恐惧感打败,她目瞪口呆地看见那人的特征和黝黑肤色,一下子联想到恐怖分子。她紧张地按铃叫乘务员过来,然后跟纷纷离座的旅客一起逃到后边空位上。就在这个时候,飞机带着不祥的预兆冲进了云层……

  曼丽的心悬到了脖子上,她看到几个旅客在做祷告,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她满脑子就是这几个字,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飞机进入平稳飞行后,曼丽紧紧盯着前面的那个男人背影不放。那人似乎安静了一点,乘务员给他一份饭食,他没有去动它。这说明他一定是不想活下去了。那么,他会用什么方法去死?自杀式爆炸?炸弹放在哪里?劫机吗?有没有同伙?曼丽的心紧紧地绑在了弦上。

  日本航空公司在安检上一定有漏洞,他们明明知道机上有一位外国人不太正常,仍然让飞机按时起飞,置机上旅客安危而不顾。曼丽越想越生气,决定立即行动起来,保卫生命,保卫整架飞机的安全。她解开安全带,从座位上站起来,首先说服一位中国旅客跟自己一起行动。他们的任务就是防备乘务员松懈,发现异常情况随时报告。曼丽要求乘务员检查行李架上有没有那个男人带来的可疑物品。

  乘务长表示那个男人登机时除了手中有一只塑料袋和伊拉克护照以外,没有携带任何东西。曼丽下决心坐回到原来的座位,以便掌握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

  她小心翼翼地使用英文字眼,询问邻座人是不是需要她的帮助。

  邻座人表示听不懂英语,拒绝回答问题。在座位上僵持了一会儿,乘务长带来一个懂日语的埃及人旅客,他们开始交谈,仍然遇到语言障碍。在谈话时那人不禁悲从中来,又止不住号啕大哭。乘务长和埃及人束手无策,机舱里蔓延开惶惶不安的气氛,所有旅客都阴沉着脸,以为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踏在地狱边上。

  曼丽被哭号声搅得心如乱麻。她知道人只有陷入了极度的痛苦,才会悲痛欲绝。这位不速之客究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或许对他的问号和他的苦难难以想象。

  邻座人起身上了一次洗手间。曼丽这才知道座席中有穿便服的侦探在暗中监视他。乘务员不断地给他递来毛巾和饮料,给了人道主义上的关怀。曼丽坚持跟邻座人说话,表示可以帮助他填写日本入境登记卡。这对安抚对方的情绪起了很大作用。

  飞机渐渐接近成田上空,开始调整高度,准备下滑。邻座人突然回头对曼丽说了一句“Thank you!”曼丽努力回报给他一个微笑,心里却颤抖起来。她终于看清楚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邋遢胡须和浓密的头发之间,一双眼睛在睫毛背后孤援无助地闪出了暗光。

  片刻之后,机身平安降到地面。所有走出机舱的人如释重负,贪婪地望着蓝天白云下面的一切。人们自觉地与曼丽的邻座人保持着距离,顺着过道一直进入到边境检查口。曼丽将护照交给入境检察官,盖上红章后她回头看见了这一幕:日本警察团团围住那个男人,没收了他的伪造护照,然后把他带走。曼丽心里涌上来一股悲哀……

  赴约

  悠悠从国外回上海探亲,第二天接到一电话:“今朝夜里厢,老辰光,老地方,请侬切(吃)夜饭。”她放下了手机,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心里先是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一股柔情漫延了上来。面容看起来还算姣好,没有一道衰老的皱纹。

  大学同窗时,他是常常带她去五角场下馆子的那个小帅哥。夜间回宿舍路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除了农田和一片蛙声,还有一条小河。两人紧挨在一起走路,胳膊摆动之间摩擦出火花,有几次差点被他拥在怀里接吻。这样的记忆总带有点温暖,和“故乡”二字粘贴到一起。传说女同学中有好几人跟他偷偷约会,大家都心照不宣。谁叫他长得像《安娜·卡列尼娜》里的沃伦斯基,在男生队伍中总有出类拔萃的吸引力?那时对中文系来说,谈恋爱是一种时髦,谁没有勾肩搭背的异性朋友,谁就不能戴上诗人的桂冠。

  小轿车按时到了,悠悠一眼看到车座上体形臃肿的那个人,不由得一愣,这些年不见,哪里还有当年倜傥英俊的帅哥影子?心底微颤,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

  “悠悠,快点上来。”他做了一个手势,食指和中指虚晃了一下。她觉得有些扫兴。市中心马路地段不能随便停车,原谅这样粗鲁的见面礼。一生一世,还能再见几次面呢?彼此珍惜吧,她只好这样想。

  车子沿着延安中路冲上了高架,突然一个紧急刹车,差点撞上前面违规越行的一辆私车。

  “操倷,侬寻死啊,眼珠子阿是落脱啦。”他靠在方向盘上脖子一直挺,大声吼叫起来。

  对方也不买账,难听话脏话一摞子扔过来。他更加光火了:“勿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说清楚违规的责任,我就拨侬一记耳光。”说着就要推门下车挥拳打人。

  后面排成一条长龙的车齐按喇叭,悠悠吓得六神无主,一再劝他上车,他这才重新启动了四轮上路。但是这一路上,他的脾气就像上了发条似的,跟所有的红灯和过往车辆生气,不停地骂三骂四。脸上的表情拧成可怕的麻花线条,一上一下不住地扭动。

  悠悠憋不住了,沉下脸来说:“阿拉不是来听侬‘骂山门的。看侬凶煞煞一副腔调,简直跟马路新风景一样陌生了去。这顿饭我无论如何是吃勿下去了。”

  “好了好了。”他圆滑地换了一种口气,下车挡住悠悠去路,“我的大小姐,别生气了,这就是你日思夜想的老上海。我每天上班捣浆糊,做十几小时的编辑工作。不这样发泄,日脚不好过哦。张爱玲不是说过,生活是一件美丽的华袍,里面爬满了虱子。来来来,帮侬捏捏背,让侬适宜适宜,好伐?”

  “别碰我。”悠悠涨红了脸,企图保持着距离。

  桌上一道道菜摆了上来,他走到外面去抽一支烟,身后的背影略微弯曲,可见生活压力并不轻松。

  悠悠环顾四周,人声嘈杂,里外装修过的餐馆挂着从前的匾额,熟悉的店名令她耳热。一道菜从她脑海里跳了出来。她拿眼扫过,果然桌上有一盘毛蟹炒年糕,闪着一层诱人的酱油色浇头。这是当年他带她下馆子时最爱吃的菜。

  她的抵触感在夹筷子时飞走了大半。她知道自己过度的心理洁癖可能伤害了老同学。大学四年,他们每天都骂骂咧咧,把诗歌当成了高分贝的发泄工具?

  她从低分贝的国家回来,怎么就不习惯了?店里几乎所有人都处在歇斯底里的高分贝之中。如果她像低分贝国家的女人一样说话,谁能听清像蚊子一样细声细语的声音?

  他说要为刚才情绪失控向她道歉,并准备解释那场差点发生的车祸可能意味着什么。

  悠悠顿时明白了,她按住了他的手,“不,我们还是说点别的。生活不总是这样,我们还有乡间小路和远方,你说对吗?”

  泡沫从啤酒杯涌上来,清脆地碰一下杯后,酒被他们一饮而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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