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语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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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9-08-24 13:16
会议开始了半个小时,斜对面的座位仍然空着。我想他大概不会来了。又过了一会,话筒传到了那里,会场上出现短暂的沉默。有人瞥了眼主办方,有人小声说了一句,他怎么也在?主持人稍作解释,话筒传给了下一位。由于前一个人的缺席,发言者似乎没有做好准备,一开口就搞错了平翘舌。有人笑起来,他随即开了个方言的玩笑,人们笑得更厉害。
正当气氛变得活泼时,有人推门走进来。听到响亮的脚步声,在场的人都侧过脸去。进门的人面容镇定,步伐不慌不忙。坐下后,他的目光越过镜片的上方朝会场上看了看。就在我有所期待时,那涣散的目光又收了回去。
等学者们都讲完了,剩下的我们只要谈一谈读后感。这时主持人提议道,那么……他推敲着措辞,那么请费教授也谈一谈。传递着的话筒停了下来,人们的目光跟着话筒越过两排听众,又回到那位迟到者身上。此刻他正不慌不忙地在翻那本新书。那是一部历史小说,讲晚清时的一场政变。但是费教授没有讲这些,而是从文学史的角度,给历史小说下了定义。过去费教授研究文学史学,讲一些学术内容作为铺垫也在情理之中。
之后他又講了许多晚清的时代风云。就在人们期待他建立起两者的联系时,他挪了挪椅子,将话题引向了晚清的经济状况,并且声称,李鸿章是一个实业天才。这样的论断,让那些走神的人也察觉到,他根本没有读过这部新作。
接着,他呷了一口矿泉水,由晚清联想到19世纪的经济危机。他凭借学者缜密的思维,列举了四次经济危机发生的时代背景。在此过程中,他论述了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和约翰·纳什的观点。当谈到新世纪的金融寡头,他燥热得解开了米色西服的纽扣。连角落里的作者也搁下了笔。过去两小时的会议里,他谦虚地想要记下所有人的发言。
到了十一点半,已经是议程安排的午餐时间。费教授的着力点,才刚刚从东欧转向中国。人们都坐不住了,有人掏出烟盒出了门,有人在低头闲聊,还有一些人索性趴在桌上刷手机新闻。种种迹象都在表明: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说起来,我跟费教授有过一段师生的交往。那时我刚进大学,常听同学们说起,有位老师爱在课堂上发一些怪论。后来学院里选举副院长,听说所有人都举手同意,唯独他举起的是拳头。另外,传言他独身多年,快四十岁了仍没有一个女伴。他隐秘的性生活,经常为人津津乐道。
起初我出于好奇,关注了他的微博。奇怪的是,上面发布的内容更像是读书笔记,他像个勤奋的学生一样,记录着每天的阅读所得:课后无聊,在图书馆翻了翻书,看到塞内加的一句话:阳光普照大地,不分人间的善恶。我看着窗外,想了好一会;周末做论文写到笔枯,想到德里达解构卢梭的话,当我们试图描述自己或者建构体系时,其实我们正被语言抄了后路。
这一类让人费脑筋的话,我翻了几页就丧失了兴趣。而学校网站上的教师介绍更加乏善可陈。上面写着:费语,苏北淮安人,毕业于南京大学,慕尼黑大学访问学者,发表论文数百篇,专著有《废墟文学研究》《文学的历史学观照》等,翻译过《巴赫传》,有诗集《在林间》。简介旁边附了一张灰白照片,他戴一副圆框眼镜,白衬衫套着一件灰色毛衣,严肃的神情像跟人置着气。我猜想他是一个待在书斋里的人。
不久这个猜想就得到了证实。那个夏天,学校正在兴“百团大战”。校方计划在一年内开展一百多个社团,再评估各项指标,给前十位提供资助。消息一出,各大社团展开激烈的竞争,有些组织不惜拉拢学术名宿。我们的雨林诗社也不甘示弱。就像新教要搬出一尊旧神一样,他们从冗长的教授名单中,刨出了费老师。接到消息后,费老师在微博中写道:现在的校园越来越热闹了,他们这是要拆掉这座象牙塔吗?
听舍友刘岗讲,诗社接到费教授的回绝信,都有些丧气。作为诗社一员,他主动提出:何不举办一次征文活动?费老师不用出面,只需挂个名字。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拥护。他们又给费教授去信,到了下午就收到一条简短的回信: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人们愣住了,这算什么?有人跳出来说,没有反对,那就是默认。
就这样,以费教授挂名的征文,就此开始了。刘岗回到寝室,怂恿我也去参加。被他催促过几次,我从旧本子上抄了一首短诗交给他。他看也没看,就夹进了口袋。
过了一个月,我接到电话通知,去参加莫奈楼的颁奖礼。我问获了什么奖。对方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颁奖礼安排在晚上。我赶到时,可容纳上百号人的会场,只有零散二十几个人。不出所料,我只得了一个入围奖。邻近尾声时,主持人走上台来,捧着硕大的报告本说,费教授给每位获奖者都写了评语。这会儿我才想起参加活动的初衷,不由得紧张起来。轮到我那一首时,主持人淡淡转述一句点评:曲径却不能通幽。
我感到疑惑,又有些失望。回来后,我一时意气,在他的微博上留言:啥是通幽呢?又觉得语气不妥,改成曲径何以通幽?发出后我便后悔了,这样问太过唐突。我感到不安,在阳台上来回走动。为了暂时忘记这件事,我跑去操场打了会球。回来后,微博上有一则信息:哦,你就是那个学生吧?我擦着汗问,是因为太短吗?他回复道,不是的,就像小路通向一处庭院,那首诗都在写那条小路。我想要反驳,他又写了一句,除非这条路本身有意义。
草率的求教后,我在网上买了他的那本诗集。过了几日,我收到的却是影印本。我找店家理论,对方说,这本书早十年就绝版了。我只好作罢。
诗集里收录了十九首短诗。我翻到同名的篇目《在林间》,诗里描写了森林里的春夏秋冬。我又去看其他的诗,也是类似的意象:湖泊里的云、梦中的荷花、迷雾中的天鹅。我自以为揣测了他的意图,于是在他微博上留言道,这不会主题先行吗?
这一次他很快回复了一个问号。我答道,拜读了您的诗作。他回了一个笑脸,然后写了一句话:主题先行固然不好,但总比没有主题好。
跟费老师的通信,我没有告诉刘岗。因为他一直处在挫败的阴影之下。与他的意愿相违,征文活动没能引起任何轰动效果。颁奖结束后,诗社的排名仅往前挪动了六位。他终日躺在床上睡觉,课也懒得去上。我和舍友张匪看不下去了,叫上他出去吃饭。刘岗说,除了烩面,他什么都不想吃。张匪说,走,我请客。我好奇地看着他。他小声跟我说,他在教务处谋了一份兼职。我问干什么,他说,没什么事情,无非整理点材料,开会做些记录什么的。
吃了烩面,刘岗还不满意。他说他还想吃汴梁的西瓜。我们看着这个河南人又好气又好笑。于是跑到学校后门,找到一家水果摊。汴梁的应该没戏,西瓜总归有的。我在货摊上挑选着,这时有人蹭了我一下,走到一堆橘子前。他穿着灰色长裤,身上套一件棕色外套。他留着半寸的短发,突出的颧骨显得他更加消瘦。他挑拣着橘子,另一只手用力地拔着下巴上的胡须。由于俯身的原因,他的眼镜总是滑脱。装满了一袋,他快步拿去过秤,结完账又飞快走到路边。我看到他站在一辆桑塔纳前,转了好一阵钥匙才打开门。
张匪问,走路这么快,那个人是谁呀?我摇摇头。倚在墙上的刘岗抬起头说,你们不知道吗?他就是费教授。我走到马路上。那辆桑塔纳喷一口黑烟开走了。我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车到了路口,打着左转向灯,往右手边转过去了。
那次偶遇不久,学报上传出他与人论战的新闻。起因是他的论文引起学术名宿李教授的不满。李教授针对他的观点,发表一篇题为《文学史要装修,还是刨掉重建?》的文章。学院里的老师们私下议论,以为他的论文要闹出笑话了。
不承想,费教授很快在《文艺争鸣》上回应一篇《与李教授商榷》,直指李教授思想逻辑上的要害。李教授当然不示弱,连发文章进行反驳。论战持续小半年,反差的局面也渐渐形成。李教授继承五四传统,拥护庶民文学,自然有无数追随者。而费教授提倡精英立场,他虽从尼采、萨特那儿汲取了营养,但仍属孤军作战。论战后期,费教授渐渐失去了话语权。李教授以一篇《又多了个海德格尔派?》发出重击。
眼看要败下阵来,费教授追加一篇《少数派的胜利》,扳回一局。看着天平快要平衡了,李教授便以不予理睬休战。这样的情况下,费教授仍不放手,一口气发表十多篇文章。那些文章里的论断如今看来也是咄咄逼人。
到了第二年,我们上完通识课,还要选修几门课程。看到课表上有一门费教授开的德国文学史,我便去报了名。
过了两周,我早早去了教室。费老师正站在窗边抽烟,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看窗外的一株夹竹桃。上课铃声响时,他走到讲桌旁挥手说,同学们都往前来一点嘛。只有几位同学挪了位置,前三排仍然空着。费教授继续说,你们怕什么?我们小声地笑。见我们不动,他走下讲台,坐到第二排的课桌上。
他坐在那里开始了讲课,讲到停顿的地方,就拿出一根烟。也不抽,单是夹着就能继续讲下去。课间时分,他嘱咐道,你们要休息或者去卫生间,都请自便。我讲我自己的。到了第二堂课,讲完歌德的生平,他说了声“啊呦”,今天的课就讲完了。
随即,他滑下课桌,回到讲台上。他扶着课桌问,你们没有问题要问吗?底下人都不抬头。过了一会,他走到窗边,边吸着烟,边看着学生们。就这样僵持了半个小时,仍没有人提问。快要下课了,他小声说了一句,一个问题也没有,还上什么学呢?
往后的课,都是这样。一半的时间用来讲课,一半时间留着提问。一开始没有人举手,往后,提问的人逐渐多起来。这样的方式调动了学生们的积极性。半个学期下来,同学们提出的问题越来越深刻。
然而一次意外事件,打破了这样的互动。有位学生看过电影《窃听风暴》后,在课堂上提出有关东德知识分子的问题。这个提问仿佛打開了费教授的话匣子:他从古今知识分子的流变出发,展示古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图景。接着他援引西方哲人的观念,讲到当下社会面临的道德困境。谈到激动处,他用力捻灭了烟头。停顿了片刻,他又说,我们就是要在这片精神沙漠里,建立一片绿洲……
这一次讨论中,费教授无意中透露,多年来他一直在网络上写文章。从那时开始,我才发现费教授的另一片园地。他早在2005年就开通了博客,时至今日点击量过了百万。主页上有一句简短的话:将人绊倒的不是绳索,而是道路。
在那些博文里,他就像一个勤劳的思考者,对社会既成的判断,做出新的审视:看到毕业生就业数据,他说社会分工让教育的含义正在被缩小;谈到那些献爱心事业和公益活动,他认为人们把泛滥的同情心当成了善良;看到国外有群众聚集到街上去,他说过去的人这么做是为了揭示真相。他们是为了什么呢?是冰层融化,春天来了,还是春天来了,冰层融化?里面的逻辑,他们想过吗?
……
类似的文章写了上百篇,目光似乎想要触及社会的各个重要方面。在近期几篇文章中,费教授说到了性的话题。他认为性不仅是人的重要需求,而且也是社会发展的推动力。性本身带有社会属性。他甚至觉得古代的风月场所,在个人与帝制的紧张对立中起到了缓和作用。肯定了性,就是肯定了人的价值。按照这样的逻辑,费教授在评点社会上的风流事件时,都采取了保留的态度。
博客的留言区有人评论说,这简直是盲人摸象。也有评论说,这不过是一条鲶鱼在死潭里待久了,想搅出一点响动。
这篇原本普通的理论文章,经过几家门户网站转载后,无意中引起了网民们的兴趣。他们纷纷跟帖,有反驳者,有讽刺者,而不多数人则直接给作者贴上了标签。事态发展下去,这篇文章再度被恶意转载时,标题被偷换成:著名教授费某的哗众取宠、学术故纸堆里开出一朵烂桃花……
费教授在微博上转发了这些文章,并写上按语:按照中国人的思维,毁掉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不正是从道德上败坏他吗?
这无疑是向那些好事者发起挑衅。跟帖调侃、转帖谩骂的人越发众多。在最为激烈的时刻,费老师经常收到不明来历的快递。有时是老鼠形状的玩具,有时是心脏模型。有一回他拆开快递,摆在眼前的竟是一张裸照。
那次之后,费教授对那些堆积成山的快件置之不理。有天晚上我和刘岗去上自习,路过教师的收信柜。费教授那一格塞满了地方小报,众多的快递纸盒落了一地,有几个遭人拆开,露出鲜血似的不明之物。
社会上的习气,学生们在校园里就习得了。有文学社团的好事者,将这篇博文刊发到校刊上。其中的用意大概是想搬弄一些是非。果然,博文一经刊出,社团里的人首先发难。紧跟着,校园的论坛上也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费老师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这样的气氛在酝酿着,终于在那门选修课上出现了征兆。那一节课临近学期结尾了,有十几个人站在花坛上,朝教室里张望。过了一阵子,有人扔了一块砖头进来,跟着十多颗石子也投进来,每颗石子上都绑了纸条,多是讽刺的短语。费教授走到窗边说,你们这是在侮辱你们自己。这些人离开后,不多时,门外响起嘈杂的说话声。透过窗户,我看到走廊上站满了学生。有些人正推开门往里观瞧。
课上不下去了。费教授放下粉笔,走下讲台,拉开门说,你们看什么呢?要看就进来看吧。人们纷纷往后退,落在最前面的是个小个子。看到教室里的人都盯着他,他脸涨得通红,身体微微打颤。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举起拳头大喊一声,反对,反对……他没说完,就逃回人群里去了。教室内外哄堂大笑。
费老师挥挥手说,我们下课吧。同学们纷纷往外走。走廊上的人发现势头不对,便往门里涌。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费教授给保卫室打了电话,但是过了十分钟仍没有人来。无奈之下,我和三个同学护着费老师往门外挤。好不容易到了门外,有个高个子学生喊道,费老师,我们要您一个说法。跟着其他学生也附和着。声音此起彼伏。
我们全然不顾,簇拥着费老师往楼上走。到了二楼,大批的同学也跟上来。我们只好爬上四楼,躲进一间办公室。那帮学生蜂拥赶来,在门外叫嚷。
困在屋里的费教授,掏出烟站在窗边抽着,不发一言。我们也一道同他站着。透过玻璃门,我看到楼底下也站了一群学生。他们高高挂起了“费教授,你脸红了吗?”的横幅。我想那些人当中,也有费老师的学生吧。
快到中午时,保卫科的人终于赶来。学生被驱散后,我们小心走到外面。办公室门上画了各种各样的涂鸦,一些问号、一双眼睛和一把小刀,最多的是奇形怪状的生殖器。
此后两周,费教授没有在学校里露面。我们都有些担心费老师。
到了月底,费教授的调查会在莫奈楼举行。党委、教务处和纪委办的公职人员都参与了旁听。会议由委员会主持,委员会吸纳了十多位学院的教师,其中研究明清文学的董钊先生担任会长。开会当天,警卫封锁了莫奈楼,只让三位教务处的实习生进场。他们负责会议流程的记录,舍友张匪也在其列。
我们坐在图书馆焦急地等待着,终于挨到了中午。我们看到张匪夹着硬皮本从莫奈楼里走出来,我们迅速围了上去。
根据他的讲述,会议开始时,委员会围坐在会议桌的一侧,费教授从门外走进来,落座在最东边的一头。董先生清了清喉咙,开始了程序。他翻了翻厚厚的材料说,这份材料大家都拿到了吧。我希望这次会议对学院有益,更重要的是对费老师有益。费教授点了点头。
会议开始了。董先生说,为了表示尊重,我们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费教授双手放到桌面上坦白道,我承认我有错。
什么错呢?董先生问。
就是你们认为的那些。费教授说。
教现当代文学的马老师问,你没有认真读过,你就认错吗?她说的是费教授面前的那份指控材料。费教授瞥了一眼封面说,我不用看了,我都承认。
另一位教语言学的孔老师补充道,你是真的认错,还是在走过场呢?
费教授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在椅子上挪了挪说,我除了要承认错误,还要在你们面前悔过不成?
委员会里出现短暂的不安,旁听席上有人低声交谈。费教授的话揭开了这场会议的真相。董先生握了握拳头,拿起那份厚厚的资料,掂了掂分量。会议进行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头一次翻开它。董先生看了看委员会,读了几则文章的标题,又列举了种种负面新闻。他缓缓地说,接下去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他拿出资料底下的一沓,那是委员会收到的几份材料。
这些材料,你们有什么看法吗?董先生环顾左右问道。委员会里教外国文学史的钱老师举手发言道,单从字面意义上看,费教授的言论于校内外都构成了不良的影响。
问题就在于,费老师的身后还背负着学校的声誉。孔老师接话道。
要是费老师不是学校的一员,说一说倒也无妨。钱老师答道。费教授抬起了头。
你的意思是,要开除他吗?董先生问。钱老师看了眼费教授,又去看旁听席说,我也是出于学校声誉的考虑。有人要开口,钱老师继续说,另一方面,我也为费老师担心。
紧跟着,教古诗词的薛红老师补充说,关键这件事扰乱了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现在上课乱哄哄的,半数人不来,学生还跟老师顶嘴。有一回还把我气哭了。
那简直就是侮辱。旁听席上教务处主任倏地站起来说,办公室里电话不断,哪还有工夫办公?她的一席话,点燃了席位里焦躁的情绪。院里的辅导员说,现在闹这么一出,这两年学院里评奖评优肯定都没戏。旁听席里有人说,这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粥啊。又有人说,写那些文章,有多大仇恨?要不就去看一看心理医生。
这样的抱怨声扩散开来,会场出现了骚乱。费教授扫了一眼董先生说,你们这是在搞人身攻击。
旁听席的人安静了。董先生摁着桌子说,我们也是想帮你。
帮我认错吗?费老师说,不用顾左右而言他了,你们不过是想让我闭嘴。
一片沉默。
过了良久,费教授小声说,我早就说过,我承认有错。多说无益。
董先生摆摆手说,这样吧,我提议費老师先出去,委员会要讨论一下。
费教授站起身走到对面的教师休息室。张匪说,委员会的人小声交谈着,一会在和气商讨,一会又激烈地争执。过了许久,董先生不知提议了什么,身边的人才安心坐下。董先生朝门口招招手。示意费教授重新回到会场。张匪走到休息室,叫回了费老师。
走回会场,费教授跟前多了一份纸笔。委员会成员的神情严肃。董先生宣布道,我们商定好了,你来写一份声明。委员会接受以后,我们向校长室申请减缓处分。
写什么声明?费教授看着白纸问。
公开道歉的声明。董先生说。
道歉?
就是向校方和社会公众道歉。董先生说。
费教授点了点头。他握着笔,俯下身去。可过了好一会,沙沙声仍没有响起。正在人们疑惑时,费教授推开纸笔,看着委员会郑重地说,我拒绝道歉。这就是我的选择。
张匪带回来的消息称,当时会场的人都愣住了,人们看着费教授径直走出会场,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
会后第二天,学校通告栏里贴出一则情况通报。经过校长办公会研究,给予费语教授如下行政处分:一、予以记过处分,全校通报;二、停薪留职,取消全部教学活动。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费教授。一些学院里的学术研讨会,也不见他的身影。更让人沮丧的是,费教授在博客上留下一则弃笔的公告:过去的事我不想再说了,我们都活在这可怜的人间。以前我还做着一些梦,现在我才明白,那些梦不过是洒向沙漠的一些雨水。
这篇博文更新于一月十六日深夜。那个冬天上海罕见地下了一点雪。我想象费教授默默站在窗前的画面。又过了几天,博客的账号也注销了。我寒假回家再次打开时,网址链接不到任何一处网页。
后来在一次诗社活动中,我听一位研究生说,费教授把自己的房子也卖掉了。如今,他只得靠翻译,挣一点糊口的钱。
又过了一年,校园生活没什么值得一提。到了四年级,毕业论文就摆到了我们面前。我打算写海因里希·伯尔,但苦于找不到切入点。想到这是费老师研究的领域,于是发去一封邮件。我心想他现在不用上课,时间应该很宽裕。但是过了一周,我才收到回信。邮件上附了两篇他的论文。我阅读后,他又给我列了一些参考书目。
看完这些资料,我反而有了更多的疑惑。我写信请教他,他只回复一句:看来需要当面谈一谈。他给了我一个地址。我感到一阵欣喜,回信问,费老师还在做翻译吗?他说,现在学校也由着我了,我帮画廊的吴老做一点小事。
我们约定了周五下午见面。我转了两趟公交车,到了一处产业园。这片园区是过去的纺织厂改建的。我数着门牌号,走进一栋钢制构造的旧楼。费教授落魄到这番田地了吗?我真担心见到的是一个处处小心翼翼的人。我打算待一会就走,总不至于让他难堪。
上了三楼,我又疑惑了。跟外面陈旧的钢架相比,这里仿佛是某个拍卖会的入口。走廊上铺了狭长的红毯,两边挂着几幅油画。我探进玻璃门小声问前台,你们这里有个姓费的老师吗?前台想了想说,没有。看来我真的来错了地方。我转身要走,前台“哦”了一声说,你说的是费总吧?
我一面想着是不是同一个人,一面跟着她走到了正厅。上了一层楼梯,她指着最里间的屋子说,他应该在里面休息。说着她矮了一下身子,走下楼去。我走到里间,轻轻敲了门。里面懒洋洋地传出声音,进来。我推开门后,昏暗的屋里铺了一层厚厚的羊毛毯。长木桌旁有个人守在茶炉前,那是费老师。我脱掉鞋子,小心地走过去。
费……我改口说,费……费总。
他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一下。他给我添了一只茶杯,又看了眼表说,我四点一刻有个会,我们就先谈吧。我点了点头,抿了一口茶。
他分析了我论文的构思,又讲了几部相关的专著。踩在柔软的毛毯上,我无法集中精神。我的注意力都在屋子陈设上。落地灯发出暗黄的光,墙上挂着一幅素描画,空气里檀香的气味来自哪里呢?费老师怔怔地看我说,你在听吗?我慌忙点点头,掏出口袋里的笔,在手掌上写下几个关键词。
有人来敲门,敲门后并不进来。那人站在门外说,招商的文案,请您过目一下。费老师说了声好,从长桌后面走出来。我看到他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布鞋。
过了几分钟,他走回屋里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了没几句,又有人来敲门说,投资人来早了。我听出是前台的声音。
看到他这么繁忙,我不好意思再打扰。我放下茶杯说,要不我先回去消化消化,有问题再写邮件给您。他摸了摸下巴说,那也好,今天有几件事总催着我。说着,他呵呵笑了。
告辞后,我乘电梯下了楼。坐上公交车,我才安心下来。我摊开手掌,上面模糊地写着:《小逻辑》、肖洛霍夫、本体论。
一路上我深感疑惑,不过一年光景,费老师竟有如此大的变化。要是他在埋头创业,我应该有所耳闻。那个公司是他的吗?他提过的吴老到底是何许人也?
回到学校,我去网上搜索。几条信息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形象:吴老,1960年生人,本名吴秀才,早年靠布料生意发家,后转做艺术品策展和拍卖。他经营的画廊有十多家。虹桥区几桩有名的油画拍卖,都是他策劃的。后因与政界暧昧不清,曾入狱两年。出狱后退居二线,成为幕后推手。近年来他买断画届新秀的画作,经过几轮拍卖,价格翻上十多倍,再打包卖出。中间挣的钱,常人难以想象。
过去费教授跟商人保持着距离,如今他为何会去找一个靠山?是校方将他逼到了这一步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何必要成为真正的商人?他现在做的事,跟他以前主张的,不正是相互违背的吗?我越往深入想,越感到疑惑。大概世界上可以分出两种人,一种人越是接近,了解他越深。而费教授正好相反,我们了解他越多,带来的却是更多疑惑。随着论文交稿日期的迫近,我不得不放下这些问题。好在构思上有了进展,我顺利完成了论文,通过了答辩。
度过彷徨的六月,我在一家文化公司找到一份策划工作。我们负责给乙方提供创意。完成杜蕾斯的两起文案后,主管觉得我有潜力,招我进项目组。
到了年底,公司接了一项安徽古村落项目。主管带着我去出差。临行前,他对我说不要抱太大希望。我问为何,他说,这个项目还在招标阶段,上海十多家公司都参与了竞标。我们胜算不大,这趟安徽之行,你就当休假吧。
我们赶了一天的路,终于落脚在一处度假村。下午去参观古村,一律青砖白墙。主办方强调,这些房屋都是明清时期建的。主管示意我文案的重点。回来后,主办方安排了晚宴,所有的公司代表都要到场。
入座后,饭局上的人迟迟没有来齐,我低头划着手机。大概是上了一盘腊肉炒竹笋,嘈杂的人声里,我听到有人说,挖冬笋是有讲究的,时间不能太晚,但过早也不行,笋还没有长肥。我抬起头,身体一紧张,碰响了手边的碗勺。主管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没事。
越过主管肩膀,我偷偷往饭桌另一头望去。我没有看错,那是费老师。他正用筷子演示挖笋的动作,旁边的人都被逗乐了。他穿了一身唐装,似乎很契合这次策划的主题。主办方董事刚入席,便被他的着装吸引了。上了两瓶白酒,费老师又对酒的酵头做了介绍,此间特意讲到古村里废弃的酒坊。他声称要好好开发,是项目一大特色。
其他公司还没出手,费老师已掌握了主动。他讲述着,目光落到我的身上。他并没有让意外之感表现出来,而是端起空酒杯,朝我示意一下。
饭局临近结束,我借着敬酒的机会,走到他跟前。他推开椅子站起来说,我正等着你过来呢。我说费老师好。他跟我碰杯说,怎么,现在做这行了?我说跟主管过来长长见识。他搂住我肩膀,走到角落里。他说,你们文案做好了吧?我点点头。他喝了杯中酒说,发给我如何?我正犹豫着,他补充说,我只看一眼。
饭后,我回到宾馆,在屋里走了两圈,发去了邮件。过了半小时,费老师回复说,你来我这边吧,十二楼。
十二楼不是客房。转过屏风,一大片幽暗的空间里有十多排躺椅。原来这里还有按摩的场所。我看到有人招手,便走过去。躺在黑暗里的人朝前台摆摆手。我在他旁边坐着,听到他小声说,要不你到我这边来吧。文案不错。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他斜过身子说,你来读我的研究生吧。我并没有学术上的抱负,甚至没有想过这个抱负。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看出我的迟疑,他让我先躺下。过了一会,有两位小姐端着木盆走来。
他躺下来漫不经心地说,现在他只能带两个研究生,你跟我读三年,我每个月给你四千。毕业后,你愿意的话,我在公司给你留个位子。我无言地躺了十分钟。他不急着等我答复,只是不停地划着手机。又过了许久,东面的小门有人走进来。她穿一身连体裙,胸部快要从开叉的领口滑脱出来。她朝我们这边走过来。我意识到了什么,说,那我先回去想一想。费教授不看我,朝手机点点头。
我匆匆走了出去,迎面照来的白光,让我感到晕眩。
我意外地得到一个读研的名额,家里人很高兴。我准备了四个月,顺利进入了复试。春节后的面试,安排在莫奈楼里。我匆匆赶到四楼时,有个女孩也等在那里。
进屋后,她最先发言,说的全是不搭边的话。她说她是会计专业,报考文学,完全是出于兴趣。我心想,她是不是来错地方了。轮到我时,三位老师只是低头填表格。表格填好了,费老师抬头说,面试就到这里,明天来报到吧。
走出门,女孩狡黠地看着我说,两个得高分的考生,都没让来面试,你就偷着高兴吧。回来路上,我心想这个女孩真是奇怪,我们都是面试者,她何以说出这样的话?第二天,我去公司报到时才恍然明白,原来她是费总的秘书。
慢慢熟悉业务后,我摸索到公司运转的机制。公司一面策划各项文案,一面正准备筹建一个网站。我听人说,网站要建搜索引擎,又有人说,网站是涉足影视。过了一阵子,又传出网站要经营图书的消息。
完成一家酒业的文案,公司入账了一笔钱。秘书刘艳将我拉进一个名叫“诺亚方舟”的群。群里多是高层主管,有费老师,还有其他两家公司的董事。在那些名字里,我头一次看到那个叫吴老的人。刘艳私信我说,只管看着,不要多嘴。这也是费老板的意思。
接下去的一周,群里每天都在讨论,焦点在子公司的合并上。言辞激烈的多是三家子公司的负责人。而吴老则很少发言,偶尔发出“我想想……也行”一类的短语。我好奇地打开他的朋友圈,有限的几则图文里,都是他跟女儿的合照。有时在某个会所,有时在温泉里。照片上的吴老穿着朴素的圆领T恤,一旁的女儿双手奇怪地蜷在胸口,总做出夸张的表情。
为了打探消息,下班后我邀请刘艳去喝咖啡。她说现在公司遇到了难关。要建成网站,资金短缺。公司合并是唯一的出路,但是吴老……她凑近我说,但吴老这个老东西,迟迟不给答复。我说策划部门不是挣着钱吗,刘艳看着我,从袖口抽出一根线说,你们挣的钱,就是这件毛衣上的一根线头。
九月以后,我除了工作,还要兼顾学校的课程。“诺亚方舟”群也在这个时候沉寂下去。到了十月份,我意外地看到群里有人说:恭喜恭喜。跟着有人放烟花、发笑脸。我赶到办公室时,费老师结婚的消息传遍了公司上下。
婚礼安排在年底,这一期间公司启动了子公司的合并流程。费老师忙得不可开交,他一面要准备婚礼,一面为报送材料到处打点关系。公司的日常运营,他已无暇顾及。好在,大喜的日子临近时,公司合并的事宜也跟着落地了。
为了奖励费老师半年来的操劳,吴老将婚礼仪式安排得非常盛大。婚礼当天,我带着新谈的女友,也去參加了。仪式现场,吴老搂着女儿的腰走上舞台。新娘旁站着两位搀扶的司仪,鞠躬、拥抱、牵手每一道程序,司仪都小心指导着她。
到了最后一道环节,司仪们退下了,环节上出现了短暂的差错。新娘拿红酒瓶的手一直颤抖,眼看要推倒跟前的高脚杯塔。好在主持人及时化解了尴尬。他嘱咐道,这样的累活,应该让丈夫来嘛。费教授自信地接过酒瓶,倒满杯塔。他拿起最顶上的一杯朝台下喊:朋友们,干杯!
仪式结束后,我带着女友去主桌敬酒。费老师满意地点点头,我们又对着新娘叫了一声师母。新娘捂住嘴,咯咯笑着。她看了看我的女友,然后俯到我耳边,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她咬着音一字一句重复地说:现在你们也可以做那些逼屌的事了。她咯咯大笑。
我尴尬地握紧女友的手。回到座位上,女友气恼地看着我。过了一会,不知谁调大音箱的音量,《婚礼进行曲》震动了人的耳膜。这时前面几排的酒桌上,人们都站起来,纷纷望向主桌。我挤到前面,看到主桌上新娘双手捂着耳朵,身体摇摆着大喊道:啊,吵死了、吵死了。
就像事先安排好了一样,现场所有的司仪都走过去安抚。有的指挥人去关音箱,有的蹲在新娘一旁小声说话,有的递上水和毛巾。没过多久,局势控制了下来。人们又回到喝酒大声说话的热闹当中。
合并后的公司,人员出现短缺。人事部向高校发出了一则招聘公告。消息一出,学校里顿时传出无数风声。学生们开始意识到,有些老师不仅能提供知识,还能提供工作岗位。但是真正引起激烈争论的是在教师层面。那些专研教学的老师,开始尝试接受校外的项目;那些偷偷接项目的老师,更加明目张胆;那些担任校外职务的,则开始拉帮结派。
不过半年光景,老师在校外做项目,蔚然成了风气。这股涌动的暗流,很快引起校方的警觉。但是这一次,他们的应激反应不是断然阻止,而是顺水推舟。我读研究生的第二年,高校正式推行了项目制。这一举措不仅能获取利润,还能提升高校的知名度。各大学院陆续响应,向社会敞开了大门。凡是下海的教授,只要将项目带回学院,不管是经费还是资源上都给予支持,而且算作每年考评的一项。
这股潮流的带动下,费教授成了活跃在最前面的浪花。校方请回费教授,就像请回一尊财神。作為最初的试探,校方撤销了那则通告,恢复了费教授的教学安排。费老师得到消息后,遵守规定出现在了课堂上。又过了不久,张副院长邀请费教授到聚香阁一聚,费老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晚宴当天,费老师带着我和刘艳赶到时,包厢里的人都到齐了。费教授跟所有人打招呼,张副院长招呼他坐到自己身边。费教授问道,董先生怎么没来?张副院长说,董先生得了重感冒不便过来。费老师点了点头。上了两道凉菜,有人站起来。那是钱老师,他端起杯子有些生怯地说,对……对……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嘛。张副院长挥手拦住他。因为冒失的动作,钱老师收回了身子。
副院长擦擦手掌说,这次我们难得一聚。过去的事,我们就不提了。费教授,你看呢?张副院长端起的酒杯悬在空中。费教授欠起身子,也斟满了酒。他笑着说,这次蒙张院长邀请,让我再次感受到高校里的温暖。除了感谢,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一杯,我敬大家。
两旁的老师也站起来。费教授说,我们是同僚,今后更是伙伴。人群里女教师薛红老师说,费老师现在是大红人,以后有什么项目,可得想着我们啊。桌上的人看着彼此都笑了。费老师弯着腰说,那自然,那自然。如今有张院长做证,日后那些俗事还得麻烦大家呢。到时候大家可不能推托哦。人们又是一阵笑,费老师带头喝了酒。跟着,费老师挨个去敬酒。人们喝得很热闹,不觉一瓶五粮液见底了。
喝了几圈,桌上的人脸上泛起绯红。钱老师不断地抽烟,孔老师说话开始重复。只有费老师依然沉稳,他朝刘艳示意一下。刘艳走出去后,费老师的电话响了。他接完电话说,各位对不住了,有点急事得先走。桌上的人起来要送,都被费老师劝了回去。就在要走之际,半醉半醒的张副院长一把拉住了他。
张副院长抿着嘴唇说,很可惜……董先生没有来,但这不代表他今天不在。说着,他从身后提出一只木箱,转到费老师手中。张副院长说,这是董先生嘱咐的,他的一点心意,你应该懂的。费老师握住他的手说,这个我懂,我收下。
从几个送别的人中挤出来,我们上了刘艳的车。一路上费老师一言未发。到了公司,他回办公室休息了。过了一会,我和刘艳上楼去倒水。只听得屋里哗啦一声,一只木箱摔出了门外,茶壶和几只瓷杯子滚落出来。
刘艳站在门口不敢说话,我也在一旁站着。屋里的费老师正在抽烟,黑暗中那团火星忽明忽暗。过了许久,他轻声说,这些我都不要了,你们拿去吧。
往后的两个月,以学院挂名的多个文化产业,登上了学校主页。此外三个市里的基金项目也审批下来。作为补偿,学院通过了费教授设立学科点的申请。这个点设在现当代文学专业底下,专门招收特长生。来报考的人鱼龙混杂,有学网站设计的、企业管理的,还有法律经济的。凡是录取的,学习工作并举。毕业后不仅拿到文凭,而且解决了就业。
到了我读研二的下学期,招生名额达到十五个。相应地,公司员工也在不断增加。我的工作除了在文案上,还要培训这些学生。费老师毫不吝啬地给了我主管的头衔。表面上这只是一次人事调动。而实际上这是费老师精心安排的结果。果然在网站项目启动时,我在“诺亚方舟”群里的称呼被改为:大副。而费老师则为船长。
“诺亚方舟”项目的大方向是将网站推向市场,而问题在于整体规划还没有具体的方案。在策划会议上,费船长介绍了现状说,先前尝试过开发网文,后因不见盈利而放弃了。我们除了要统筹现有的资源,还要向外寻求合作。希望大家献计献策。
台下技术部和画廊经理们都沉默着,刘艳递给我一个眼神。我边思考着边举起手说,过去我们一直做乙方,完全是被动。这一次,我们倒不如做一个平台。费老师点点头,似乎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我接着说,这是一个收费平台,以策划为主,辅之以培训教学,培养出的人才直接进入项目。如此循环。费老师表示肯定,他当场嘱咐我要做一些调研,尽快拿出方案来。
回来后,我浏览了多家培训机构,又请技术部的人分析了几组数据。完成文案初稿后,我在结尾用力地写道:这是一个为甲方和乙方牵手的平台。
策划案递交给费老师后,不出所料,他通知我参加下午的策划会。这次会议请来了另外两位董事,吴老也在新加坡通过视频参与了。会议开始时,刘艳忙着给人们倒水,我见她忙碌着,心里一时不自在。
进入议题后,费老师打开了投影。出现的标题却是:诺亚惠,电商的一条康庄大道。我身体有些发木。费老师看着台下解释说,之前收到过几个策划,格局都不够大。考虑到公司的发展,我更中意这个。这是我们的女大副做的,在她的基础上,我做了许多的改动,我是偷拿了她的创意。会场的人都笑了,刘艳一面忙着手里的活儿,一面向人们欠身点头。
这个策划案本质上是搭建一个网购平台。出色的地方是实行会员制,会员费五百元。入会后所有购买商品的钱,在日后都将悉数返还。比如购买一张桌子三百元,网站以价格的0.08%每日返还,直到还完为止。费老师停顿一下说,这些货物我们跟广东那边的厂商合作。入驻的商家,我们再收取管理费。
我想到电视里的几条新闻,广东是做高仿的重灾区,从数码家电到酒水桌椅,都是高仿的。我们以后是去卖假货吗?我感到疑惑,心里失去了平衡。费老师继续说,值得补充的是,这些会员拉来一个新的会员,我们赠送两百元的代金券。
听着费老师的话,我蓦地想到小时候有一年冬天,我因交不出作业撒了谎。母亲知道后将我从学校领回来,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回到家里,她关上院门让我跪下。我在石砖上跪下来。晚上降霜了,我身上冻得哆嗦。她走到我跟前说,你知道错了吧。我哭着点点头。她又说,等你眼泪哭干了,再站起来。
过去的事向我涌来,我感到难过又觉得委屈。在一阵混乱的情绪里,我大声说道,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会场上的人惊愕地看着我,平板电脑里吴老也皱起了眉毛。见到情况不好,刘艳放下水壶,带着戏谑的口吻说道,我说老弟啊,你真是糊涂。我们要有这本事,哪里还用坐一起开会啊。我们这是一个平台,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我们挣的可都是血汗钱哪。她拖长的声音,让会场的气氛缓和了。
会后,费老师和刘艳陪着董事们出去吃饭了。我回到办公室,整理桌面,又浏览几个网页,最后走到窗前。我编辑一条短信,又觉得时间点不对。我站了一会,还是发了出去。过了一会,费老师回复说,九点,到我办公室谈吧。
我等了两个小时。在长久的焦虑和苦闷中,我过去坚信的在摇摆不定。看到时间差不多了,我走上楼去,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提前回来了?进屋后,我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费老师躺在座位上,见我进来,他缓慢地坐起来,在案头烧水。我犹豫着说,我仍然觉得网站有问题。费老师调试着水壶的旋钮自语道,这个网站做什么重要吗?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反问道,不重要吗?
你还是不开窍。他看着我说,重要的是这个模式。有了这个模式,我们就能融资……
做实业难道不好吗?我打断他。
做实业当然是可以的,但是时代不同了,有更好的我们为什么不去做?他看着水壶说,这是个伟大的时代,聪明人能得到任何他想要的。如果几轮融资顺利的话,我们就不是一个公司,而是商业集团。资本是没有道德的,过去的那一套已经过时了,你这样的青年,怎么反倒成了一个抱残守缺的人?
您过去不是这样的。我说。
我过去是什么样的?费老师抬眼看着我,反问道,我现在做的,跟过去做的,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吗?说着他狡黠地笑了。我沉默不语,他抹下卷起的袖口说,你以为这是课本上讲的、老掉牙的……知识分子的堕落吗?费老师摇摇头说,我不认为过去做的有多高尚,我反而觉得现在做的更有意义。
您这是虚无主义。我想到书本上的一句话。没想到费老师又笑了。他往壶里抓了一撮茶叶说,看来你读研这两年,也看了几本书。他继续说,别人不问,我也懒得给人上课。既然你问了,我们就不妨谈一谈。
他往茶壶倒进热水,看着茶叶翻滚。他说,我们现在这个时代,谁又不是虚无主义呢?以前我说过,要在沙漠上建立一片绿洲,但是我错了,其实那片绿洲早已存在,而且就在我们脚下。只是这片绿洲是由杂草组成的。娱乐的碎片化、消费主义和大众传媒,正在瓦解这个世界。我们抵抗的过程,也是在自我消解。在这样的泡沫上,建起一座庙宇已经不可能了。我那时想做的不正是这样的事吗?如果我们仍然陆上行舟,那只能自取灭亡。
茶叶泡好了,费老师望着热气说,不过,杂草生长也是旺盛的。试想一下,太阳落下后,在昼夜交替的黄昏,那些桥梁房屋,反而显现出清晰的轮廓。那正是我要利用的。这就是一把利剑,我就是要弯道超车,我就是要刺破那些所谓的经济规则。
里面的逻辑你能明白吗?他连喝两杯茶,脸上的红晕暗淡下去。我抿了一口,有一股枯木的涩味。我说,那些流进来的钱,总归有风险的吧?
费老师说,风险总归是有的,但是按照目前的操作就很简单。有了足够的资金,我们立刻投资电影,随便一部什么,热门不热门都不要紧,投进去后,资金就能洗白。很多大公司对这样的步骤,早已驾轻就熟了……
费老师继续讲的话,我已经听不懂了。我看着别处说,那就先做着吧。他停顿了,看着我。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警觉,他察觉到我话语里的敷衍。随之,他笑着说,那好吧,你先回去想想。
告辞后,走到马路上,那些不可捉摸的话仍在我的脑海回荡。眼前繁华的街道,仿佛远离了它的本真,这个夜晚也显得危机四伏。
到了年底,诺亚惠网站上线。当月注册的会员达到五万人。因为态度不积极,我被移出项目组,退回策划部。又过了三个月,网站完成了第一轮融资。费老师决定合并策划部,让我们参与网站管理。我私下向费老师提出意见,费老师回复说,你跟刘艳谈吧。
这时,我知道,是我该走的时候了。费老师并没有挽留,只是听说我也要离校,他在电话里说,希望我能安心毕业,其他的可以不用管。我回复道,古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句话放在如今肯定是过时了,但是里面的道理是不变的,我跟老师没有了师徒的情分,再把书读下去也没有必要。
我的决绝似乎让费老师吃了一惊。我办离校手续的两个星期里,刘艳跟我说,费老师在公司里经常发脾气,有时还衣衫不整。要是谁在他面前提到你,他脸色就暗沉下去。刘艳发来一条语音说:他心底里是看重你的。我没有回复。
肄业之后,我另外找了一份工作。这一年里,我只是从媒体上看到一些消息:上海财经台报道,诺亚惠的会员人数不断攀升,几家网商巨头都在关注这家年轻的公司;又过了不久,网上公布了数十家卖假货的网购平台,诺亚惠不在其中;后来有记者以暗访的形式,参观了公司。镜头拍摄到产业园内的一栋建筑,正在改建成诺亚惠大楼。
那次研讨会上见到费老师,我萌生了拜访他的念头。过了一周,我买了两盒茶叶,乘了一个小时的地铁来到产业园。出了地铁站,园区一改过去的陈旧,大门口立起拱形大门,内部道路拓宽了,两边的绿植修剪成一只只动物。往里走,诺亚惠大楼粉刷一新,顶楼环形屏幕上有一行字:诺亚惠,同一个家园、同一个梦。
那些旧厂房改建成了仓库,仓库从A部开始,一直能看到J部。看到这样的场面,我手心出了微汗。跟这些产业相比,我提着的茶叶,简直是两盒纸屑。我不安地往前走,靠近主楼时,看到一辆警车停在那里。两个警察正倚着门抽烟。
上了二楼,走出电梯门,一群保安拦住了我。他们怎么都在楼上?难怪进门时没人拦我。他们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想找费老师,并且补充一句,過去我在这里工作过。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他走上来一步说,今天公司不接待任何人。我越过他的肩膀,往走廊上看去。玻璃门上贴着交叉的白色封条,上面的字样看不清晰。说来奇怪,玻璃门内桌子、凳子四脚朝天地堆放着。周遭环境也让人生疑,走廊上的摆设和挂饰都没有了,只有卫生间旁还挂着一盆吊兰。我指着卫生间对保安说,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刚才又来得太急。保安们相互看着说,那你快点。我镇定地走了进去。
躲在卫生间里,我给刘艳发去信息,问她在哪儿,公司怎么没有人,我又追加一句,我想找费老师。过了一会,她微信发来消息:我在哈尔滨了,有事以后再说。我愣住了,她怎么会在东北呢?我又回了一句:去那里干什么?这条消息没有发出去,微信的界面显示我已被她删除了好友。
我给费老师打去电话,等了许久仍然是忙音。我走出卫生间,保安们等在了电梯口,我问领头的保安,你们费总去哪里了?他笑笑说,我们费总啊,去度假了,可能月底回来。我点了点头,走进了电梯。在短暂的昏暗中,我找到费老师的微信,他的朋友圈已经关闭了。我试着发去几条消息,也没有得到回复。
我带着疑惑回到了住处。过了几天,刘岗在微信上着急地问我,你看了吗?你看了吗?正在我迟疑时,他转来几则新闻。我扫了一眼,身体倚靠在桌子上。几个名词在脑海里旋转:“金融创新”“会员收费”“诺亚惠弥天骗局”……
我慌忙打开新闻客户端,找到社会新闻板块。往后翻了两页,我找到一则诺亚惠的新闻。标题为:披着羊皮的狼。文章直指诺亚惠的营销是披上电商外衣的传销行为。没多久,我们学院群里也有人转发类似的标题。有凑热闹的人转来一则公安部门的消息,消息称市公安局正式介入诺亚惠网络传销案的调查,费某等多名犯罪嫌疑人仍處于在逃状态。
之后的几天,费老师失踪的消息频频传来。学校论坛里有人说,这样的形势下,他最有可能的打算是逃往东南亚。但是反驳的人认为,诺亚惠接受调查之时,董事会成员不可能有机会出境。
过了一周,真相终于浮出水面。有一家自媒体发长文称,上海警方联络到当地的公安,在费某的老家已经将他抓获,时间是上周五的下午。知情者甚至公布了两张模糊的现场照片。
但是很快,网络论坛上有人爆料道,这是一条博人眼球的假新闻。因为在另一起案件中他们找到同样的照片。案发地是在广西南宁。就在人们真假莫辨之时,淮安警方在微信公众号上辟谣道,近期他们没有任何抓捕费某的出警行为。
舆论的风波又持续了半个月,好在公众的注意力并不能持续太久,等到明星出柜这样的热点出现后,舆论立刻开始了转向。费老师的失踪渐渐成了一个谜。
往后我的生活似乎进入了平静期。除了工作外,有了大把的业余时间。我尝试写了几篇文章投到报刊上。这样一直写到八月份,有一家文化网站的编辑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写专栏?我查了这个叫星野的栏目,过去叫洪流,也叫过晚风。上面的文章多是面向现实。想到费老师过去写的那些文章,我决定试一试。
专栏编辑工作很负责,我每发去一篇短文,他当天就能回复我。有时遇到需要商榷的地方,他会特意打来电话。我自然相信他的判断。所以当写完《乡村生活中的儒法之争》时,我很想听一听他的意见。
但是这一次很奇怪,等到深夜也没有等来电话。我索性爬到床上睡了。不知睡了多久,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揉着眼睛,看了眼闹钟,时间差不多凌晨的一点半。我心里抱怨着,为何要这么晚?我翻过身拿过手机,贴到耳边。迷糊当中,我听到里面沙沙的响动。过了好一会才传出沉闷的声音。
或许你是对的。对方说。
喂?我心里一凛。
或许你是对的,对方又说,但那不是我想要走的路。我听出那个人是谁,我吓得坐起来。
费……费老师吗?我问。那边不说话了,我听到话筒里传出模糊的脚步声。他继续说,我在你身上看到一点实在的东西。那些陈旧的东西,过去我以为这是一种笨拙,可现在我不这么看。当人们都在往前奔跑的时候,你在原地站着,这看似是一种落后,但是当人们突然发现跑错了方向,开始大撤退时,你站着原地,反而是在进步。
这就是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费老师说。那边传出呼呼风声。我问费老师,你在哪里呢?我拉开窗帘,外面没有一丝风。
费老师空了空喉咙说,我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并不感到后悔。你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吗?他说,有位数学家穷其一生也没能破解一则公式,最后他不得不相信那是上帝创造的。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吗?我想说的是,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堕落。我是不会妥协的,我就是那个悬挂在人间的游魂,我就是那个把石头推上山的囚徒……
风声更紧了。他不会是喝醉了吧?我大声问道,费老师,你到底在哪里?
他不说话了,我仿佛看到他在电话那边摇头。过了一会,他小声说,那我就告诉你吧,其实我并没有离开上海。我现在站的地方,甚至能看到学校灰蓝色的屋顶。
随后,电话挂断了。
徐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