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转角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烤焦,人工湖,经济危机
  • 发布时间:2019-08-24 13:24

  石岩把车停在路边,熄掉火,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就是这里了。”他说。他转着脖子,目光像雷达似的,机警地扫视一圈,回头向我招了招手。我也跳下车。石岩点了根烟,猛吸两口,带着烟雾闪进路边的一片树阴里,挨着马路牙子坐下来。我走到他身边,踢开脚边的几片枯叶,也坐下了。

  这是深圳的八月,时间已到正午,太阳又白又亮,垂直着挂在天空,城市已经被烤焦了,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焦灼味。空气就像凝固了似的,没有一丝风。尽管我们坐在树阴底下,却依然难以避开滚滚而来的热浪。我看了看石岩,两分钟不到,汗水已经像雨帘一样从他额头挂下来了。

  我们所在之处,是马路的转角。对面是个垃圾清运站,几只苍蝇从那边飞过来,在我们头顶嗡嗡盘旋。我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

  我们前方不远,有个小公园。之所以说它小,是因为整座公园的主体其实就是一个人工湖,湖中央有座八角亭,两条回廊曲折着,将亭子连接到岸边,湖边环绕着一条卵石铺成的小路,被一排茂密的榕树罩住,看上去绿树成荫,十分的舒适宜人。但我知道,那里其实也很热。深圳的夏天就是这样。我擦了把汗,顺势把手放在额前,遮挡从湖面反射来的光。

  “这鬼天气,真他妈热。”石岩说,把手搭成凉棚,眯缝着眼睛往天上看。“起点风会死啊,操他妈的。”

  他的声音又闷又粗,就仿佛胸口被一块石头压住了。他确实受不了这炎热的天气。这个我知道。谁让他是个两百多斤重的胖子?喝口凉水都能长肉,稍受点热,就容易喘上。他跟我说过,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太阳。我很纳闷,一个怕热的人,当年为何要跑到深圳来?这是一座四季都有充足阳光的城市。

  “车里有空调。”我说,“要不,进去坐着?”

  说实话,我也很热,没坐多久,汗水便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身上很快就湿透了,就像淋了场雨。在这样的天气里,我跟一个胖子,其实并没什么区别。我也点了支烟,猛吸一口,烟雾缭绕起来。在没有风的情况下,这些烟雾不容易散掉。

  “坐个鸡巴,空调不用烧油啊,”石岩说,往地上啐了一口,“这狗日的油价,就跟疯了一样,一年能涨好几回,别人开车是踩油门,我感觉每一脚都踩在钱上。”

  他把衣服下摆撩起来,往脸上扇着风,一圈饱满的肚皮鼓出来,沉甸甸地往腰下坠。他确实是太胖了,肚子那么大,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撑爆。我说过他很多次了,人到中年,最好减减肥,以防三高。可他总是不屑一顾。他问我:我要是减肥,还能跟你一起喝啤酒吗?我说:当然不能。他又问我:我要是减肥,还能想吃肉就吃肉吗?我说:那就更不能了。他嘴巴一撇:那我活着还有个卵味?他说人生就那么短短几十年,就是为了活个开心,减个鸡巴的肥,他就是喜欢自己胖,他老婆也喜欢,胖多好啊,睡在一起,就像身边躺着堵墙,特别有安全感。他很享受这样的状态。

  当然,我必须承认,胖也有胖的好处。一个胖子的好处,就是能给人一种虚假的富足表象。就比如石岩,脑满肠肥的样子,怎么看都像个有钱人。我们同时走在街上,遇到地产公司发传单的小妹,对我看都不看一眼,对他却笑眯眯的,认准他是个老板,一路追着,把传单硬塞到他手里,弄得他无比虚荣。可事实上,他只是个司机,有辆自己的货车,仅此而已。虽然他长得一脸富态,可在这座城市里,一个司机,简直就像只蚂蚁,只能卑微地挂在食物链的末端。

  我也是只蚂蚁。我跟石岩一样,也是个司机,我同样也有辆货车。可以这么说,除了体型不同(我瘦,他胖)之外,我和他在其他方面都大抵相似。比如说,我们的年龄、性格、成长经历、学历,以及在深圳的生存状况。还比如说,我们都已经成家,而且我们都有一个三岁多的小孩,小孩都由老婆带着,我们的老婆都没有工作,我们的小孩很快就要进幼儿园了……等等。总之,在深圳,石岩和我,就像是两面镜子,站到一起,彼此能照见对方的处境。

  八年前,我和石岩认识。那时我还不是个司机,在工厂里上班。他也没开货车,开的是辆二手捷达,在工业区周边跑黑的。在上下班的路上,我经常会看到一个胖子,把脚架在方向盘上睡觉,那就是石岩。有天下班,我骑着电动车回家,在马路拐角处,把他的捷达撞到了。当时他正睡着觉,猛然被惊醒,两只脚从方向盘上掉下来。他摇下车窗问我:去哪?我说:不去哪,我撞你车了。他拉开车门,跳下来,揉揉眼睛,又问我:撞哪了?我指了指前輪被撞过的地方。他在挡泥板上踢了一脚,又踢了一脚,一把泥土刷刷地掉下来。他俯身看了一眼,挥挥手说:走吧,没事。我站在那里,没敢走。我心想,天底下哪里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他说:还不走?我说:多少得赔点吧。他说:你这个人有点意思,那就赔我顿酒。我说:好。他把我拉到一家小店,点了两个凉菜,一碟花生米,八瓶啤酒。喝完之后,我去买单,老板指了指他,说已经买过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他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我比你好点,你骑电动车,我好歹有辆捷达。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后来石岩卖掉捷达,换了辆货车,给马平川跑运输。马平川是他的同乡,开了家小工厂,有两百多号员工,给东莞的一家客户做来料加工,生产手机配件。石岩每天的工作就是从深圳把成品拉到东莞,再从东莞把材料拉回深圳,一天一个来回,活很轻松,收入也不错,他把老婆接到了深圳,还在城中村买了套小产权房,小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后来他劝我,别打工了,在流水线上混,一个月撑死也就两千块,这样熬下去,何时是个头啊。我心里一动,就把所有积蓄拿出来,考个驾照,买了辆货车,跟他一起,给马平川跑起了货运。

  这些年,我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一条同样的路上来回往返。这条路上哪里有红绿灯、哪里有加油站、哪里有提供便餐的小店、哪里人烟稀少,可以让我们把车停在路边,往荒草丛中撒尿……这些,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是长进了脑子里。我们通常早上出门,晚上回家,到家后,通常会一起喝点啤酒。我和他住得很近,门对着门。本来住得不近,为了喝酒方便,他让我搬了过来,在他对面租了套房子住着。说实话,作为司机,本来不适宜喝酒,可除了喝点酒,我和石岩也没有别的爱好。毕竟我们也有压力,需要得到释放。我也想去KTV唱唱歌,想去夜总会里狂欢一下,可条件不允许,这里是深圳。我说过,在深圳,我和石岩就是两只蚂蚁,我们挂在食物链的末端。

  尽管如此,我们依然过得很快乐。都说深圳房价高得离谱,如果你不是官二代或者富二代,那么,你要想买套房,就得以辈子为单位来计算。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买不起商品房,可以像石岩那样,买套小产权房,如果连小产权房也买不起,那就像我这样,租个房子住着,日子照样安安稳稳。在我眼里,这座城市虽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但也绝不像有些人所说的那么糟。知足常乐,这个道理,我和石岩都懂。我们已经很不错了,老婆孩子都在身边,怎么说也算是在深圳有个家。况且,我们还有个不错的老板。这几年下来,马平川给我们的运输费往上涨了好几次。我们把日子过顺当的同时,也体会到了作为一名货运司机的满足感。

  我相信,如果不是经济危机,马平川绝不会拖欠我们的钱。也许你们会说,一个平头百姓,经济危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的确,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现在不一样了。这个世界就是那么荒诞,经济危机也那么荒诞,它就是跟我们扯上了关系。半年时间不到,大大小小的工业区就萧条了,很多老板都没能扛住,工厂一家接着一家倒闭。马平川的工厂也萧条了,断了订单,订单一断,资金链也就跟着断裂了。两百多张嘴要吃饭,马平川当然也扛不住,苦苦支撑了大半年时间,就把工厂关了门。这时我们才知道,这个老板,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风光,一帆风顺时,他是个老板,一旦工厂倒闭,他就是个背着一屁股债的穷光蛋。但我不得不说,马平川是个有良心的人,关掉工厂之前,他东挪西借,变卖资产,清算了所有员工的工资。只是他没有想到我和石岩,因为我们的钱,是一个季度一结,可是还没等到季度结束,他的工厂已经关了门。

  等马平川想起我们的钱时,他已经身无分文,无力支付,或者说,他有钱也不想支付。一个有良心的人,如果没有钱,也会变成一个无赖。我和石岩去找他,他说,给,过两天就给。过了两天,我们又去找他,他说,给给给,再过两天,我一定给。又过了两天,还是这样……就这么过来过去,一晃就是两个多月。其实钱也不多,一个季度的运输费,每人两万多一点。对有钱人来说,也许就是一顿饭的事,但对我和石岩,却很重要,重要到不可或缺。没办法,我们上有父母要赡养,下有小孩等着要上学。我们的生活就像根绷紧的链条,环环相扣。马平川欠我们的钱,就是链条上的一个重要环节,这个环节断了,我们的生活就无法顺畅运转。

  为了拿到这笔钱,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去找马平川。而马平川也表现出良好的耐心,一次又一次地敷衍着我们,脸上始终堆满笑,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让我们无比宽心,仿佛这笔钱就在我们口袋里稳稳地揣着。但从半个月前开始,他的态度突然转变了,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他将我们训斥一顿之后,连面也不肯露了,手机也总关着机。如此一来,我和石岩就有点愤怒了。

  “要不,我们去他家里,把他老婆绑了。”石岩来找我商讨。那时已是深夜,我们坐在我家的阳台上,小声地说着话,就像两位密谋者。石岩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手里拎着只啤酒瓶子,脚边摆着五个空瓶。对面楼里的灯光斜射过来,将他脸上的愤怒照得很清晰。他灌了口酒,把酒瓶摆在地上,双手一撑,身子挪到了栏杆上,背对着我,两条腿吊在空中晃来晃去,嘴里不断往外喷着酒气。

  “没那个必要,这是绑架,少说也得判個十年八年。”我说,“你先下来。”我去拉他,拉不动,他太沉了,屁股底下就像生了根。我担心他会掉下去。我家住在六楼,他掉下去之后,立马会变成一张肉饼。

  “你就是胆子小。”石岩说。他从栏杆上跳了下来,扑通一声,就像块石头,稳稳地坠到地上。

  “胆子再大,也不能绑人,”我说,我又递了瓶酒给他。“再说了,他老婆那体型,体重膘肥的,就像辆重型坦克,未必就能绑得住。”

  “肥个屁啊,她的膘再肥,能有我肥?你就是怕。”他说。他接过酒瓶,咬开瓶盖,大口大口喝着。

  “是是是,我怕,我承认。”我说。

  我转过身,看着阳台外面的城市。风从海边过来,夏日的酷热正在退去,夜色中,满城弥漫着迷茫的灯火,使城市的夜空变得模糊。石岩说对了,我的确是怕。我从小胆子就小,成年之后,胆子更小,每当见到警察,或者是穿制服的,心中的敬畏感就会油然而生。当然,这未必就有什么不好,这种敬畏,让我始终能恪守一位公民的底线,犯法的事情,我连想都不敢想。

  “那就不绑,我们骗,总可以了吧。”他说,“想个办法,把他儿子骗出来,不怕他不给钱。”

  “那跟绑又有什么区别?”我说,“小孩是无辜的。”

  我再次否定了他的想法。我们都有小孩,两个身为父亲的男人,怎么可能对一个小孩下手?这一点,石岩也表示认同。他自己就是个很好的父亲,在他眼里,孩子比他的命还重要。他常跟我说,他这辈子,拼死拼活,也就是个司机,只能活在方向盘上了,孩子是他最大的希望。

  接下来,石岩又说了些方法,但都被我一一否定。也许是体内酒精过于旺盛,很明显,他失去了理智,每个想法,都通往一种极端的结局——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要整死马平川,或者让马平川整死我们。这显然行不通,那笔钱是很重要,但还不至于让我们走向极端。在这一点上,我比石岩清醒。我没有喝酒。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喝酒。这是件很奇怪的事。生活顺利时,从酒里喝出来的是愉悦,生活一旦陷入困境,喝酒也就失去了乐趣,喝到嘴里,怎么都是苦涩。

  我说:“不是还有金毛吗?”

  石岩一听,眼睛立马亮了起来。

  “还是你聪明,不喝了,回家睡觉去。”他把酒瓶往地上一顿,说:“就这么定了,绑金毛。”

  现在,该来说说金毛了。金毛是条边境牧羊犬,产于苏格兰,据说价值不菲。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们眼里,金毛不仅仅是条狗,它更像是马平川的情人。马平川是个很准时的人,就像个精确的钟表,每天早上,他的车一定会比员工早一刻钟到达厂区。车门打开后,如果是他老婆从车上下来,那么,马平川肯定就出差了;但如果是金毛从车上下来,后面跟着的就一定是马平川。我们都知道,马平川和金毛形影不离,就像是长在他身上的一个器官。

  我没见过马平川的爹,但我可以肯定,马平川在金毛身上倾注的感情,比在他爹身上所尽的孝道要多多了。当然,这一点也不奇怪。在这座城市里,还有很多像马平川这样的人,他们对狗的宠爱,已经超出了我对人类情感的理解。对一条狗,他们可以倾尽所爱,而对那些贫困中的同胞,却无动于衷。爱护动物没错,但把动物凌驾于人类之上,就有点过分了。这也是我决定要对金毛下手的原因。人我们不能绑,但绑一条狗,还是可以做到的,最多也就是个民事纠纷。在这件事上,石岩和我一拍即合,迅速达成了一致。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绑住金毛。

  昨天晚上,我和石岩商量好,两人分工合作,由他来拖住马平川,我来搞定金毛。我们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现在,石岩的裤腰带里,别着一把活动扳手,用两块白色毛巾层层裹着。他的意思是,能用文的,就用文的,他会先跟马平川讲道理,道理若是讲不通,这把扳手就得派上用场,在马平川的那颗脑袋上,来那么一下子。在他眼里,武力永远比嘴巴要管用。

  相比之下,我准备的工具就温和多了——一块五花肉,一根绳子。我的计划是,等石岩搞定马平川后,我就用五花肉将金毛引到身边,再用绳子把它绑住。过程看似简单,操作起来却需要点技巧。前两天,我找邻居借了条狗,练习过几次,发现对付一条狗,远比想象中的要艰难,必须像套马似的,一气呵成,将绳子准确地甩在狗脖子上。这样的工作,只能由我完成。石岩太胖了,我担心他不够灵活。我一直都怀疑胖子的运动能力。但是,我从不否认他的智商。这个胖子,在没喝酒时,心思比我要缜密得多。这段时间,石岩每天都会来这里侦察,对马平川的行踪已经了如指掌。虽然平时见不着人,但每隔两天,马平川会来小公园遛狗,湖边的林阴小道,是他的必经之路。今天就是马平川遛狗的日子,我们只须在此守株待兔。

  这地方是个转角。马路从东边延伸过来,经过一片工地,拐个弯往南,到公园门前就断了,就像一根直肠上,挂着半截盲肠。这里确实安全,也很清静。我们坐在这里,等大半天了,也没看到有行人过往,连车辆也没有。当然,马平川也没有出现。只有一位清洁工,推着辆两轮车,来回往返,将垃圾一车车倒进清运站的车斗里。这也是我和石岩能够抵抗住炎热的动力。她顶着那么大的太阳,还在坚持不懈地工作。这么一对比,我们能够待在树阴底下,已经很幸福了。

  我们就这么坐着,等待马平川的出现。我们头顶上那片树阴,慢慢移往东边。因此我们不得不跟着树阴,挪了好几次位置。那位清洁工每倒一车垃圾,就会停下来,站在那里,朝我们微笑一下,取下脖子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再从工装口袋里把水拿出来,喝两口,然后又将翻斗车推上马路。

  我不禁想起我和石岩给马平川跑货运的时光,在那条路上,我们也是这么来来回回地跑,也是这么枯燥。说实话,我真想帮她推上两趟。可是我在等人。等人是件很煎熬的事情。她跑了十几趟,马平川还没有来。

  “他会不会跑路了?”我问石岩。

  “绝对不会。”石岩说。他一点也不着急,不慌不忙地抽着烟。我数了一下,他脚边已经落了十九个烟头。他很快又抽完了一支,把烟头扔在地下,指了指前方的湖面:“人可以跑,房子跑不掉。”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太阳已经开始西倾,一圈树荫从卵石路上移出來,掉进湖里。从湖面反射过来的光弱了许多,不再刺眼。但依然没有风。湖面凝固着,像面巨大的镜子,将一大片楼群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水中。那是马平川所住的小区。

  我心里立马安定了些。确实,在深圳,没有什么比房子更能绑住一个人了。这座年轻的城市盛产精英,也盛产房奴。你把首付交出去的同时,也就意味着,自己已经像只蜗牛一样,把房子背在身上了,一背就是一辈子。就连马平川这样的小老板,也逃不过成为蜗牛的命运,只不过他背负的是万科的房子。深圳的房子,只要与万科沾上边,就是天价。话说回来,昂贵是昂贵,但环境也确实好,让人觉得物有所值。就比如这个小区,与我们仅一墙之隔,可墙里墙外却仿佛是两个世界。墙外是凌乱的工地、垃圾清运站,以及这个被遗忘的马路转角,而墙里花团锦簇,堪比江南的园林。我们虽然可以看到里面,却永远也无法想象,住在里面的人,到底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都破产了,还住这么好的房子,真他妈的。”石岩忿忿不平地说。他去掏烟,烟盒已经空了。他又撕开一包,将空了的烟盒扔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看得出来,他很生气。

  说实话,我也很生气。但是我想,一个破产的人,未必就得活成一条丧家之犬。事实上,很多破产的人,依然风风光光、充满自信地活着。因为没准哪天,他们又东山再起了。这就是深圳,一座扑朔迷离的城市。在这座城市里,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破产,也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发财。如果你也生活在深圳,那么,你在街上行走时,一定会看到一些面目潦倒之人,他们极具耐心,谦卑地向你兜售他们的产品,你千万别看不起他们,因为这些人很有可能未来就是你的老板。我和石岩当然也希望,马平川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希望他能够东山再起。只是我们没有时间等待。在这座城市里,最珍贵的东西,也许就是时间。时间可以带来财富,但也会让人焦灼。

  “他会不会来?”我问石岩。

  “废什么话!时间还早,才五点钟。”石岩看了下手机屏幕,把扳手从腰间抽出来,搁在脚边。毛巾散开了,扳手突兀地亮出来,闪着一股清幽的冷光。他低头扫了一眼,又看看四周,谨慎地将扳手重新裹好。他指着那把扳手说:“他今天要是不来,我就把它吞下去。”

  如石岩所料,马平川确实来了。跟往常不一样的是,以前遛狗,是马平川牵着金毛,今天颠倒过来了,是金毛在牵着他。

  这条狗仍然十分活跃,窜来窜去,红色的舌头从嘴里挂下来,不时低头去嗅地面的东西,浑身透着一股欢快劲。马平川则无精打采,与金毛的欢快形成鲜明对比。他低头弯腰,手里拎着个旅行包,看上去不堪重荷。他就像个毫无生机的提线木偶,被金毛牵扯着,往湖边缓缓移了过来。我难以相信,才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男人,会像遭遇了基因突变一样,退化成这副暮气沉沉的样子,显得毫无斗志。这与我记忆中的那个老板,驴唇不对马嘴。

  “要不要过去堵他?”我问石岩。见到马平川,我开始亢奋起来,就好像看到他欠我们的那笔钱在向我频频招手。我全身的血液一齐往头上奔涌,脑子嗡嗡作响,一颗心怦怦跳着。我说过,我胆子很小,一个胆小的人,往往容易激动。

  “不着急,再等等。”石岩说。

  我只好继续等。

  马平川被狗牵着,遛了一圈,又遛了一圈,走得那么缓慢,就仿佛一位弥留之际的老人,流连在一条自己眷恋的路上。我不禁想起晚年时期的祖父,临终前的那段时光,他喜欢坐在一张轮椅里,让全家人推着他,走到故乡的那条河边。他枯瘦的目光,久久回望着远处的青山、岸边的十里长堤,以及奔流不息的河水,让那些伴他一生的风景,定格成他生命中最后的记忆。

  这时总算起风了,湖面皱了起来,酷热如抽丝一般,开始一点点消散。我们脚边的枯叶不时打着旋。风把枯叶带走,又从另一个地方把枯叶带来,如此往复。也许是坐的时间太久,我两条腿有点麻。我从马路牙子上站起来,弯下腰,两手揉打着双腿。

  “快坐下!”石岩抓我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拽。我被一股重力坠着,又坐回了地上。他说:“等天黑再动,天黑了,办起事来更加稳妥。”

  “你胆子不是很大么?”我说。

  “胆子再大,也需要谨慎,天黑时动手,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他说。他端坐在马路牙子上,稳如磐石。这是一个没有喝酒的石岩,他冷静、理智,完全符合一个胖子的性格。他沉稳的样子感染了我。我静下心来,等待天黑。

  这是深圳的夏天,天黑得很慢。在等待中,时间也过得很慢。但黄昏还是来了,夕阳缓缓坠下来,将湖面染成金色。

  马平川停止了遛狗,走进湖中央的八角亭里,坐了下来,将金毛横抱在怀里,抚摸着,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在抚慰自己的孩子。狗不时伸出舌头,在他脸上津津有味地舔舐着什么,也许是汗水,也许是泪水。这一人一狗,此时在我眼里形成的概念,不再是主人和宠物的关系,而是一种互相依存的关系,就仿佛有某种悲剧般的力量,让他们打破物种的界限,融合在了一起。这温情而又悲怆的画面,让我和石岩心里更加有底了。马平川对金毛的感情,是我们拿到那笔钱的底牌。

  我开始蠢蠢欲动,只等石岩一声令下,就立马出击。如此一来,时间就变得更慢了,仿佛电影慢镜头似的,每一秒钟,都是一种漫长的煎熬。

  好在煎熬并不是太久。五分钟后。马平川将金毛放下了。他拿出一面镜子,悉心梳理了一会头发。又拿出一把刮胡刀,在下巴和脸庞两边来回刮着。他的动作因小心翼翼而显得无比庄重,就仿佛一位入殓师,在临终之前,精心打扮自己的遗容。百米开外,我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但我可以想象,他此刻一定面如死灰。我甚至能感觉到,有一股绝望的气息,从晚风中徐徐向我扑来,配合着黄昏落日,让我心里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凄凉。那是绝境之下,将死之人留给我的画面。

  马平川从包里拿出两块砖头,又拿了两根绳子,分别系在那两块砖头上。他蹲了下来,将金毛的脑袋扳到跟前,双手捧着,就像看着自己的情人那样,凝视了一会。然后将一块砖头绑在了金毛的脖子上。这条狗立即前腿一弯,跪了下去。看上去,砖头并不轻。马平川沉思了一会,又将砖头从狗脖子上解了下来。亭子里有火光闪烁,马平川点了支烟,很快就抽完了。他犹豫着,再次将砖头绑在了狗脖子上,过了一会,又解下来,然后再绑上去。他就像一位毫无头绪的考生,在做着一道至关重要的选择题,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才选定了最终的答案。另一块砖头,马平川果断地挂在了自己脖子上。他又把狗抱在了怀里,低头亲吻着。

  “他想干什么?”我说。

  “鬼知道他想干什么。”石岩说,“快去堵他!”

  我俩同时起身。石岩把扳手抄在手里。我把五花肉拿了出来。就在这时,湖面传来“扑通”一声,我们循声望去,马平川怀里的狗不见了,湖面晃动着,波纹一圈叠着一圈,往湖边扩散过来。紧接着,又是“扑通”一声,马平川把自己也扔了下去。一股巨大的水花飞溅起来,又落下去,将湖面搅碎。同时,也将我们的计划搅碎了。这是我和石岩完全没有料到的结果。我们都有点蒙。等我们回过神来,马平川和那条狗已经沉了下去。

  “不好,钱没有了。”我说。

  “钱钱钱,还提个鸡巴的钱!”石岩说,手中的扳手“”的一声掉到地上。他的声音就像打了个结,瞬间变形。“赶紧救人!绳子給我。”

  我把绳子拿出来。他一把夺了过去,拔腿就往湖边跑。我也跟着往湖边跑。他跑得太快了,脚底下呼呼生风,就像一支离弦之箭。我根本追不上他。

  等我跑到湖边时,石岩已经带着惯性,毫不犹豫就跳下去了,衣服也来不及脱。这时我才发现,这个胖子,远比我想象中的要灵活。他两手频频交替着划水,就像艘马力十足的小船,带着一股白色水花,将湖面劈开。

  我也跳了下去,跟在石岩后面,往马平川落水的地方,奋力游了过去。

  卫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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